富贵大哥 8期

时间:2022-05-17 03:57:00

自幼对政治这门学科找不到感觉,每次考试都以不及格为结局。读大学的女儿放假回来,于是就认真的,提心吊胆地问女儿:“阶级是个什么概念?”女儿认真地回答:“阶级就是门前的台阶,向上一级比一级高,向下一级比一级低,如我们上课的阶梯教室。”听女儿这样回答,我心释然,紧张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对阶级的认识是缘于邻家富贵大哥的亲身经历。那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傍晚,屋椽下那泡沫广播在一段动听的音乐过后便传来了队长那沙哑而洪亮的声音。一通我们小孩听不懂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直播后便是通知晚上在生产队仓房里开批斗大会。批斗大会一定很好玩,于是到了晚上我们便跟着大人去了。仓房的中央烧了火,浓烟滚滚,上面窄窄的高凳上站着富贵大哥和大伯,我明白了原来是批斗邻家大哥。会场静悄悄地充满着严肃与恐惧,只有队长声嘶力竭地数落着他们的罪状:“富农分子李富贵,自己吃白米饭竟给县上来下乡的干部吃面汤,这是对县上的干部不满,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随后又上来两人,三人一起用手臂粗的木棒打邻家大哥和大伯。社员们木木地站着,邻家大哥大伯惨叫着,我们小孩恐惧得不敢呼吸。

那一晚,我竭力地和父母争辩,“我们天天到他家躲猫猫,他们都是吃青菜拌包谷面,哪有白米饭……”。得到的回答是“这是阶级斗争,都因他家成分高”。不知是对刚刚记事的社会的恐惧,还是为大哥委屈不平,我号啕大哭。那一夜我知道阶级是个很厉害的东西,那一夜也明白了阶级斗争是不好玩的。只是暗暗庆幸自己不和邻家大哥一个阶级。

当我读书认识了几个字的时候,最大的乐趣便是和小伙伴们去读家家户户门上的对联。一是可以温习学过的字,二是大声读着在大人面前也是一种卖弄。“阶级斗争天天讲,党的恩情永不忘”、“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富贵大哥家贴的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孬种儿混蛋”。这是生产队给贴的,每读到这一对,我们一群娃娃笑得弯了腰,也就有人叫了混蛋富贵。

又是一个飘满稻香的午后,小伙伴们玩躲猫猫,我躲进了仓房。正为同伴们找不到自己高兴时,仓房有三双脚走进来,其中一双是我们娃娃最害怕的翻毛皮鞋。他们在开秘密会议,我憋住呼吸,成了打入仓房的卧底。会议的内容清楚了然,今晚又要批斗富贵大哥。经过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我还是告密了,毕竟富贵大哥是对我很好的。

那一晚的批斗会没有如期举行,民兵排带领全村社员到处缉拿富贵。当然,多数人只是在那里装装样子,我更是窃喜到次日天明。当明媚的阳光洒满小村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幸福水库的堤坝上放着富贵的那身破衣服,这时才有人想到也许富贵是自杀了。于是沿着水库便有了大伯那凄惨的号啕和辛酸的身影。可富贵的尸体却是了无踪影,我也在无边地自责着,也许是自己的告密,让富贵寻了短见。

半个月后,富贵却又出现在村里,听说这回他出了远门,走到了州公安处。不仅长了许多见识,还带回了一份政府对待富农分子的政策文件。从此后好像富贵再没有受到批斗,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说成了一门亲事。那些日子看他格外高兴,常往我家跑,问着娶亲的一些礼数。还说好到那天我和另一个小伙伴给他扛迎亲的红旗,我就这样兴奋着,期待着。

大哥结婚的那天终于来到,我是早早换好了过年才能穿的新衣,心想,一如别的哥哥结婚,扛着红旗,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在山路上那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当大哥从队长那里低垂着头回来,说明没有借到红旗,也不准吹唢呐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梦是破灭了,于是便灰心起来,只落得茶倌一职。可也因祝贺的亲戚寂寥,三盘两盘送过也就完成了任务。没有红旗飘扬、没有唢呐声声的娶亲是那样的冷清和辛酸,就连那花炮也只沉闷地响了几声就算了事。过后,大哥拉着我的手说:“大兄弟,对不起了,大哥成分高,喜事只能这样办了。”然后塞给我一把硬硬的喜糖。倒是那一把硬硬的水果糖,安慰了我不少的心情。

到城里读书去了,就很少和富贵大哥见面了。后来他富农分子的帽子被摘了,小村也实行了包产到户,大哥这样好的劳力,自然把那两亩责任田种得庄稼无比茁壮,可谓吃穿不愁。可富贵却没一点富贵之命,大伯早离他而去,大嫂也因难产走了,只落得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后来他领养了一个儿子叫春喜,一如我们幼小时一样,春喜喜欢满村子疯跑。每当我假期回家,富贵大哥总喜欢到我家串门。围着火塘,大哥给我侃不知从哪代祖宗留下来的故事,我和他说着山外的世界和祖国正进行的改革开放,看他那眯起眼睛的笑,我知道他真正过上了幸福的日子。那一年回家,看到那家门上贴着一对歪歪斜斜的对联:“春喜八岁不嫌小,穷人孩子早当家。”我不禁莞尔,我知道那几个字是富贵大哥写的,心想,富贵终于识几个字,也算是有点文化的人了。

在城里生活多年后,突然从家乡人那里听到了富贵哥的死讯。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富贵哥和另一乡亲为放田水起了争执,富贵用锄头挖伤了对方。当天,全村传说警察要来抓捕富贵哥。当晚,月色朦胧,富贵喝了农药,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了尘世,了却一切。为大哥悲伤之余,我就不解,也算识几个字,有点文化,走出过小村一回的大哥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寻了短见呢。那一年大哥不到六十岁。

历史已经过去,小村依旧在那里。我再一次回到小村,当年常躲猫猫的大哥家的老屋,被春喜拆了盖新房,贴上了白白的瓷砖。后生们没有了阶级这个概念,也不记得阶级这东西曾经来到过这小村。他们拿出从各个打工城市带回的特产聚在一起,猜拳喝酒,其乐融融。没有了阶级气味的家乡的空气更加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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