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都不会过去!”

时间:2022-05-17 12:24:55

读到第29页,看到一句很熟悉的话:“蚜虫吃青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这是有一年高考语文试卷上用作仿句题目的例句。原文这一句的后面还有一句:“主啊,拯救我们这些罪人吧!”

“蚜虫吃青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主啊,拯救我们这些罪人吧!”这句话是小说中一个叫安德烈・伊凡诺夫的油漆工人说的,事实上,这句话还是他的口头禅,这个人有―个很奇怪的姓氏叫烈吉卡,在俄语里是“萝卜”的意思。他五十岁上下,个子很高,长得很瘦,脸色苍白,胸部凹陷,他害着一种折磨人的病,每年秋天和春天大家都说他即将离开人世,可他卧床一段时间又起来了,事后总是惊奇地说:“我又没死成!”

萝卜是一个包工头,他到处揽活儿干,但不善经营,不会算计,经常举债,其实他自己什么活都能干,如果单干,肯定能发点小财,但他喜欢当头儿,喜欢别人叫他一声包工头儿。除了经常念叨着“蚜虫吃青草”外,他还喜欢沉思,有时一边干活儿,一边叹着气说:“我们这些罪人真是倒霉,倒霉啊!”或者,一面想心思,一面说起话来,仿佛回答自己的思想似的:“什么事都会发生!任什么事都会发生!”总之,这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人,不过,我要讲的是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我”――米赛尔。

米赛尔出生贵族家庭,曾祖父是一个参加过波罗金诺战役的将军,祖父是诗人、演说家、首席贵族,伯父是教师,父亲是这个城里受人尊敬的也是唯一的建筑师,这一切都是米赛尔的父亲深感自豪的被津津乐道地称之为“代代相传的圣火”。然而,米赛尔却十分鄙视这种社会地位,认为只不过是用金钱和教育换来的特权。他先后在各种机关里做过事,但时间都不长,因为他很不喜欢机关里那种十分清闲的工作。

“我在校读书和在机关里做事都不需要很强的智力,也不需要什么才能或者个人的才具,更不需要创造的热情,那是一种机械的活动。我把这样的脑力劳动看得低于体力劳动,我瞧不起它,我认为这种劳动决不能成为人们过无忧无虑的闲散生活的理由,因为这种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骗局,只不过是一种闲散的形式罢了。”(《契诃夫小说全集》第十卷第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以下引文不再注明。)

这段话说得太好了,19世纪的俄国和21世纪的中国何其相似乃尔!今天,我们无论是在学校里读书教书,还是在机关里做事,确实不需要很强的智力,更不用说智慧,也不需要什么个人的才能,更不需要创造的热情,一切都由学校、教师、家长和上级、长官以及整个制度体系和意识形态体系安排好了,你只要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亦步亦趋,人云亦云,不断地做作业,做题目,考试,备课,上课,抄抄写写,上传下达,访问考察,开会作报告,亲切慰问,仔细询问,深入交换意见,发表重要讲话等等等等。我们神情严肃,忙忙碌碌,好像自己在干着多么重要的事情,好像少了我就不行,这是多么高尚的脑力劳动啊。其实,正如作者所说,它只是一种机械的活动,“只不过是一种闲散的形式罢了”。这是一种智力和创造力的闲散,更是精神和灵魂的闲散,是作为人的可耻的堕落!想想我们所干的工作吧,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机关,我们整天在做什么!我们所做的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吗?对谁重要?对什么重要?只要稍微想想,就能发现这是多么的庸碌和!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没有自由。没有自由就没有真正的责任和创造,就没有真正的智慧和个人的才能。

当然,我们有时也会装出很深沉的样子,喜欢说什么头顶上的星空啊,敬畏啊,责任啊……就像米赛尔的父亲一样:“你看天空!那些星星,连顶小的也在内,都各成一个世界!跟宇宙相比,人是多么渺小啊!”听他那个说话的口气,仿佛他为了自己这样渺小而觉得非常得意和愉快似的。米赛尔实在受不了父亲的平庸、愚蠢、傲慢和专横,但他怕父亲,“不管怎样,我是爱我父亲和我姐姐的。我从小就养成习惯,做事总要请求他们的许可,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日后恐怕也改不掉了”。尽管如此,米赛尔那种不想回办公室而打算过新的劳动生活的心愿已经没法动摇了。

“没有金钱和没受过教育的人靠体力劳动来糊口,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应当成为例外。”他终于放弃了所谓的脑力劳动,跟包工头萝卜干起了体力活儿。“跟他们在一起,我也觉得自己成了拉大车的马,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我所干的活儿是非干不可、不能避免的,这就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使我摆脱了种种疑虑。”尽管那些工人活得没有尊严也没有自尊,“往往体会不到劳动的道德意义”,他们偷懒、酗酒、揩油、诟骂、诅咒、腆着脸皮讨赏钱,但和米赛尔相处得还算好。

我们可以想象米赛尔的父亲有多惊慌和气恼,他被赶出了家门。不但如此,“我的熟人们遇见我,不知什么缘故都发窘。有的人把我看做怪人、小丑,有的人为我惋惜,有的人不知道怎样对待我才好。”米赛尔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他是一个温和、善良、软弱的小伙子,他没有也不可能妨碍和伤害到任何人,为什么周围的人对他的行为表现出如此的惊慌和愤怒?因为他们可能感觉到,米赛尔鄙弃并扔掉的东西正是他们竭力追求和维护的东西,他们觉得尴尬和受辱。

有一个叫布拉果沃的医师好像能理解并赞赏米赛尔的做法,他喜欢辩论,经常找米赛尔聊天。他说:“我满心同情您,深深地尊敬您这种生活。这儿的城里人都不了解您,而且也没有―个人能够了解您。这儿的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都是果戈理笔下的那些蠢猪,您有高尚的心灵,是一个正直而崇高的人!”布拉果沃的意思是自己正是那个极少数的例外,于是“两个高尚的心灵”就劳动、奴役、人类进步等问题辩论起来――

“不过,要是大家,包括最优秀的人物、思想家、大学者在内,各人为自己,一律参加生存斗争,把时间花在敲碎石头和油漆房顶上,你不认为那就可能给进步造成严重的危害吗?”

“在哪方面会造成危害呢?”我问。“进步的关键在于见诸行动的爱,在于实践道德的准则。如果你不奴役什么人,也不成为什么人的累赘,那么您另外还需要什么样的进步呢?”

“可是请您容我说!”布拉果沃站起来,忽然冒火了。“请您容我说!倘使一只蜗牛躲在自己的壳里致力于个人的道德完善,摸索道德的准则,您把这个叫做进步吗?”“可是何必去摸索呢?”我生气了。“如果您不驱使您的同胞供您吃,供您穿,给您赶车,为了保卫您而去跟敌人作战,那么,对眼前这种完全建立在奴役上的生活而言,这岂不就是进步吗?依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进步,而且恐怕是唯一可能的、为人类所需要的进步。”

“全人类、全世界的进步是没有止境的,而您却光谈论一种受到我们的需要或者暂时的观念限制的‘可能的’进步,对不起。这简直奇怪了。”

“如果照您所说的那样,进步是没有止境的,那就无异于说,进步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我说,“活着而又不明确地知道为什么活着!”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这个‘不知道’却不像

您的‘知道’那么枯燥乏味。我顺着一道名叫进步、文明、文化的梯子往上爬,爬呀爬呀,并不明确地知道我在往哪儿爬;可是,说真的,单单为了这架美妙的梯子就值得活着。您呢,知道为了什么活着,为了让一些人不奴役另一些人,为了让画家和为他调颜料的人吃同样的饭;可是要知道,这是生活中小市民的、庸俗的、单调乏味的一面;只为了这一点而活着,难道不叫人厌烦?倘使有些昆虫奴役另一些昆虫,那就去他们的。随它们去相互吞吃好了!我们不该去想它们,不管您怎样把它们从奴役中解放出来,它们也还是会死去,会烂掉的。应该想到那个未知的伟大前景,它在遥远的未来等着金人类呢。”

我之所以抄下这一大段话,是因为我觉得它非常精彩。

布拉果沃当然是把自己归入“最优秀的人物、思想家、大学者”之列的,他为着文明文化,为着人类的进步,从事着高尚的脑力劳动,他当然不屑于蜗牛的道德完善,更不会在意昆虫们的互相奴役。然而,正是这个布拉果沃,却借机接近、诱骗、玩弄并最终抛弃了米赛尔的姐姐――个善良、温驯、忧郁、美丽的姑娘。他有他的事业,他的博士学位,他的学者前程,他要到彼得堡或者国外去,他要顺着一道叫做文明进步的美妙的梯子爬呀爬呀,不会顾及到脚下的蜗牛们和昆虫们,“去它们的,它们会死去,会烂掉的”,好像他自己将永远活下去似的。还是萝卜看得清楚,萝卜不喜欢布拉果沃,他直截了当地对布拉果沃说:“老爷,我要冒昧奉告……我们的命运全由上帝安排,大家都不免一死。……容我说一句老实话,……老爷,您进不了天国!”

布拉果沃一点也不为过去发生的事后悔。“人应当爱,我们大家都应当爱,不是吗?缺了爱就没有生活;谁怕爱,躲开爱,谁就不自由。”说得多动听啊,实际上,跟米赛尔的父亲一样,他们只爱他们自己,爱自己的羽毛,爱自己的前程或者“代代相传的圣火”什么的。布拉果沃喜欢跟米赛尔辩论,也只是觉得有趣并能显示自己的高尚和优越,他不可能真正理解和喜欢米赛尔的想法和行为。其实,只有两个人理解米赛尔,那就是米赛尔的姐姐和一个叫安纽达的、跟米赛尔的姐姐同样善良温驯忧郁美丽的姑娘,她是布拉果沃的妹妹。

“当初你辞掉工作,做油漆工人的时候。我和安纽达・布拉果沃一开头就知道你做得对,可是我们不敢说出口来。你说,究竟是什么力量妨碍我们把我们所想的据实说出来?就拿安纽达・布拉果沃来说吧。她爱你。崇拜你,她知道你做得对;她像姐妹那样爱我,知道我做得对,恐怕心里还羡慕我,可是不知一种什么力量妨碍她来找我们,她躲着我们,怕我们。”

姐姐把手放在胸前,热情地说,

“她多么爱你啊,要是你知道就好了!这种爱情她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而且是在黑地里,悄悄地说的。她把我带到花园里幽暗的林阴道上,小声对我说,她把你看得多么宝贵。你瞧着就是,她不会出嫁的,因为她爱你。你为她感到遗憾吗?”

“遗憾。”

“面包是她送来的。说实话,这是可笑的,何必瞒着呢?从前我也可笑,愚蠢;而现在我已经摆脱这些,已经谁也不怕,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愿意说什么就大声说出来,我变得幸福了。当初我住在家里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现在呢就是让我做皇后我也不干。”

安纽达・布拉果沃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然而她所受的教育、她成长和生活的环境却阻止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曾说过,我们为什么要接受教育?教育不就是要让人获得幸福吗?然而,安纽达所受的教育和我们今天的教育一样都是与幸福为敌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些女子能够理解米赛尔?因为她们与米赛尔的心灵相近,正如米赛尔所说:“在全城当中我没见过一个正直的人。…一只有从姑娘们身上才散发出道德纯洁的气息,她们大多怀有高尚的理想,正直纯洁的灵魂;……可他们出嫁以后很快衰老,堕落,不可救药地陷在庸俗的小市民生活的泥潭里了。”呵呵,他的见解居然跟《红楼梦》里宝二爷的看法如出一辙。

还有一个女孩子让米赛尔深深迷恋,她叫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是一个工程师的女儿,美丽优雅,受过良好教育,她对米赛尔的行为很感兴趣:“依我看来,生活里的一切祸害都是由于闲散,由于烦闷无聊,由于心灵的空虚而来。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装模作样,我老老实实告诉您:做个有钱人挺乏味,也不愉快。”正是由于乏味和空虚,她开始热烈地追求米赛尔:“我孤孤单单!对我来说生活是沉重的,沉重得很。在整个世界上,除了您以外,我没有第二个人了。别丢开我!”于是,他们结婚了。但是,像布拉果沃医师一样,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也只是被自己优美的思想所感动,他们是生活在云端上的,是要不断地沿着美妙的梯子爬呀爬呀,不可能长期跟土地、农民、工人还有体力劳动真正打成一片。正如布拉果沃离开了米赛尔的姐姐,玛丽雅最终也离开了米赛尔。“我们的相遇,我们的结合,仅仅是―个插曲而已,像这样的插曲日后在这天赋优厚、性格活跃的女人的一生中是不会很少的。就跟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是供她享用的,她完全不必破费什么就可以拿到手,就连思想和现代的思潮也成为她的一种娱乐,给她的生活添上一些花样;而我呢,不过是个马车夫,把她从这个迷恋对象送往另一个迷恋对象罢了。”

玛丽雅给米赛尔写来一封信:“……亲爱的,善良的,给我自由吧,赶快把那根至今还连结着您和我的线扯断吧。当初我遇见您,认识您,那就像是一道从天上射下来的光,照亮了我的生活;可是后来我做您的妻子,那却错了,这一点您是明白的,犯错误的感觉至今压在我的心头。……大卫王有一枚戒指,上面刻着几个字:‘一切都会过去’。人难过的时候,看看这几个字就会高兴起来;而人高兴的时候看了它们又会难过起来。我给自己定做了一个这样的戒指,上面刻着这几个希伯来文字,这个护身符使我免得入迷。一切都会过去,就连生活也会过去,这就是说,什么也不需要。或者只需要自由感,因为人在自由的时候就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了。”

生活在继续,父亲老多了,姐姐死了,萝h已经没有力量再管工人的事了,我代替他在城里奔波,找活几千。我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白白过去,我的巨大的不幸和我的耐性感动了市民的心,对于我做工人这件事,他们已经习惯,看到我这个贵族提着油漆桶,安装玻璃,他们不再嘲笑,也不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他们还乐意给我活儿干,我已经被看作继萝卜之后的最好的包工头了。

米赛尔说:“要是我有心给自己定做一个戒指,我就会选这样一句话刻在我的戒指上:‘任何事情都不会过去’。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会不留痕迹地过去,我们所走的最小的一步都会影响现在的和将来的生活。”

任何事情都不会过去。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们看过的每一段文字,我们思考过和做过的每一件事情都在造就着今天的和将来的我。

这是一篇令人伤感的小说,尤其是最后几段文字,关于安纽达・布拉果沃的,看得人直想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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