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与愧疚:有子七人,母氏劬劳

时间:2022-05-14 06:24:40

【文前小语】

“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闻一多《七子之歌》中的一首,我们耳熟能详,几乎人人会唱。然而你知道吗?“七子之歌”这一意象,也出自《诗经》。那是儿子对母亲的倾诉,是儿子对母亲的愧疚,也是儿子对母亲的至爱亲情。由此,也引出了中国的孝亲诗,有些凝重,却也充满温情。

舒菡,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读书人,写作者。创作多为散文,出版有散文集。杂志主编。现居太原。

骨肉亲情,自古以来便是人间最重要的一种感情。无论是否有人书写,它都在那里,不离不弃。它不感天动地,不刻骨铭心,它更多以一种平淡到被儿女忽略的形式存在。因而翻遍中国历代诗词,别友别恋人的诗浩如烟海,山水田园诗浩如烟海,咏史抒怀诗浩如烟海,而涉及到父母的,可谓少之又少,我们最熟悉的,也不过一首《游子吟》而已。所以,非常有必要溯源《诗经》,找到中国古代孝亲诗的根源所在,让我们更深入地体会这样一种平淡却凝重的情感,从而再次获得心灵的洗礼。

出自《诗经・邶风》的《凯风》,是一首被隐没在历史深处的孝亲诗,让我们一起走近它,领略其中真诚深挚的赤子情怀吧。

中国第一首孝亲诗

凯风,和风,一说南风,夏天的风。其实无论是春天吹绿庄稼、吹开花朵的和风,还是夏天酷热中让人倾心的习习凉风,都如朱自清文章中所说的那样,“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这首来自上古的名为《凯风》的诗,便真实而细腻地写出了在“母亲的手”的“抚摸”下酸枣树长大的过程,或者说七个孩子长大的过程。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酸枣树。心,酸枣树上的纤小尖刺。温情的风从南方吹来,轻轻吹在酸枣树那纤细而尖嫩的小刺上。如此有画面感的两句诗,将我们带到了一派自然风光之中,好像一个故事才刚刚拉开了帷幕。镜头切换,我们看到,一间温暖的房间内,一个孩子啼哭着降生到了人世间,在母亲温和目光的注视下、温暖大手的轻抚下,渐渐安静了下来,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眼前的这个世界。“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夭夭,树木嫩壮貌。劬(qú)劳:操劳。酸枣树那些小嫩刺,在和风的吹拂下嫩壮可人;室内的这个孩子,也在母亲的倾情照料下健康成长。我们没有看到室外的风如何劳顿,但我们看到了室内的母亲,她竭尽心力。自从有了孩子,她没有安睡过一个完整的夜晚。孩子的哭声就是她战斗的号角,她被这哭声指挥得团团转,为孩子换尿布、喂奶、清洗,抱起孩子在室内走动,唱能让孩子安静下来的童谣……因为做了母亲,她变得几乎无所不能。她甚至忘记了饥渴,好像孩子的满足就是她最大的满足,孩子的开心就是她最大的开心。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第二节里,棘心长成了棘薪。棘薪,长到可以当柴烧的酸枣树。能当柴烧,自然是长大了。钟惺在《评点诗经》中说:“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笔之工若此。”室外的酸枣树长大了,室内的孩子也成人了。然而,长大的酸枣树是否能够回报风的恩情?不能。长大的孩子是否能够回报母亲的恩情?也同样不能。这是最让我们心痛的。诗的作者也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说:“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圣善,明理而有美德。令,善。母亲是那么的明理而有美德,而我却不成器,不能回报母亲的爱。我们不必谴责这位作者,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不能回报”的事实,并且把这种情感写在诗中流传下来,便是对人类的最大贡献。他让自上古而后的几千年来的读者,都在他的痛苦中,对自己进行着深刻的反思。唯其不能回报,我们才会努力去回报,至少可以做得多一点,好一点,减少母亲的辛劳和苦痛,让母亲有更多的欣慰。

室外的镜头从酸枣树切换到了一股清泉:“爰有寒泉?在浚之下。”爰(yuán),何处,一说发语词,无实义。浚,卫国地名。浚地的寒泉默默地流过,不分昼夜。寒泉默默地滋润着一方土地一方人,正如操劳的母亲,默默地养育着孩子。默默的流水里,流过了母亲的生命和时间,母亲的脸上有了皱纹,母亲的青丝变成白发,母亲的肩膀变得孱弱,母亲的腰身不再挺拔。我们常常忘了,母亲也曾经是长着翅膀的天使,有过少女的美好和浪漫、诗意和梦想,因为有了孩子,她默默收起了自己的翅膀,变成了大地上的母亲。“有子七人,母氏劳苦。”七个孩子,也许还是中国历来认为最为圆满的“五男二女”,但这些孩子除了给母亲带来劳苦,又能给母亲带来什么呢?有人说儿女天生是母亲的债,这个说法虽然有些冷酷,却也包含着一部分的真实。

室外镜头再次切换,由寒泉转向了树上的鸟。“黄鸟,载好其音。”(xiàn huǎn),犹“间关”,清和婉转的鸟鸣声,一说美丽、好看。黄鸟,黄雀。载,传载,载送。小小的黄雀在树上婉转地鸣叫,声音悠扬动听。它是在叫什么呢?是在表达对养育自己的母亲的感激和愧疚吗?鸟儿尚且能用甜美的歌声来宽慰母亲的心,我们做孩子的,又能怎样宽慰母亲的心呢?“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这两句是对上一节后两句的反复重叠,在这种重叠里,我们看到了诗人内心强烈的情感,唯有反复咏叹,才能抒发自己对母亲强烈的愧疚之情。

这首诗很像是一幕短剧,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向自然天地,平视是酸枣树,俯视是寒泉,仰视是黄鸟。诗人的视线掠过他所能看到的事物,并由此引发对母亲的联想。朱熹在《诗集传》中如此解读:“言寒泉在浚之下,犹能有所滋益于浚,而有子七人,反不能事母,而使母至于劳苦”,“言黄鸟犹能好其音以悦人,而我七子独不能慰悦母心”,“其自责也深矣”。诗人从自然景物中收回目光,将其定格在通往室内的门窗上,母亲操劳的身影在室内影影绰绰。这一切都在诗人的心里翻起了巨大的波涛,令他久久不能平静。

《诗经》里的其他孝亲诗

《诗经》里,《凯风》并非唯一的孝亲诗。还有一些表达因战乱服役而无法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愧疚之句。比如《唐风・鸨羽》:“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不能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这几句翻译过来就是说:大雁“簌簌”地拍着翅膀,成群地落在柞树上。王室的差事做不完,我无法去种黍子和高粱。父母又去依靠谁养活呢?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啊,我何时才能回到家乡?继咏叹“父母何怙”之后,诗人又咏叹“父母何食”“父母何尝”,都表达了对父母的愧疚和对无休止行役的抱怨。

《诗经》中最集中表达对父母的感激、思念之情的,还是《小雅・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lù),长又大的样子。莪(é),一种草,即莪蒿。那高高的植物是莪蒿吗?不,那只是没用的青蒿。我可怜的父母啊,为了养育我受尽了辛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没有父亲,我可以依仗谁?没有母亲,我可以依靠谁?出门在外,心怀悲伤,踏入家门,家里空荡荡,好像没有回到家一样。接着诗人回顾了父母对自己的爱:“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父亲母亲生我养我,你们抚爱我疼爱我,使我成长培育我,照顾我庇护我,出入都看顾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想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好像苍天的无穷无尽。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报答父母的恩情,这首诗的结尾告诉我们,“民莫不谷,我独不卒!”别人都有养育父母的机会,唯独我不能终养父母,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呀。

清代学者刘沅认为,《凯风》“悱恻哀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与《蓼莪》,皆千秋绝调”。

《凯风》意境的后世发展

《凯风》作为中国第一首孝亲诗,其诗意和意境都在后世获得了较好的传承和发展。“六朝以前的人替妇女作的挽词、诔文,甚至皇帝下的诏书,都常用‘凯风’‘寒泉’这个典故来代表母爱,直到宋代苏轼在《为胡完夫母周夫人挽词》中,还有‘凯风吹尽棘有薪’的句子。”(蒋立甫《〈诗经〉选注》)

孝亲内容出现在诗歌中,较早的如古乐府《长歌行》:

远游使心思,游子恋所生。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

黄鸟鸣相追,咬咬弄好音。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

这是一首游子颂母之作,其命意遣辞完全出于《凯风》。那吹动长棘的凯风,那茂盛地长垂着的枝叶,那弄好音的黄鸟,无不让远离母亲的游子产生强烈的思念之情。“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西河,一定是家的方向。而《诗经・凯风》中极度忧伤却没有流出来的泪,这位作者将它流出来了。这样的泪水因为思念母亲而流,也唤起了历代游子共同的伤怀之情。

元代诗人王冕有一首《墨萱图》,诗云: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这首诗,也明显有着《凯风》的痕迹。那灿灿的萱草花,“南风吹其心”,让我们想起了“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之句。慈祥的母亲倚着门盼望着孩子,想象着孩子远行的行路之苦。后两联依然是惭愧之情:对双亲的奉养每天都在疏远,孩子的音讯每天都不能传到。抬头看着一片云林,听到慧鸟的叫声,很是惭愧。“愧听慧鸟语”,便是《凯风》中“黄鸟,载好其音”意境的化用,一个“愧”字,自然隐含着“莫慰母心”的愧疚。

后代的孝亲诗不是很多,从内容上,大约可分为三种情形:一是歌颂父母亲情或表达对孝亲行为的赞颂的;二是写离别时的母亲或孩子的不舍;三是写离别后对父母亲情的思念。

第一类歌颂孝亲行为的,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三国曹植的《灵芝篇》,是后世所传的《二十四孝图》的滥觞。其中有如下句子:

古时有虞舜,父母顽且。尽孝于田垄,不违仁。

伯瑜年七十,彩衣以娱亲。慈母笞不痛,欷涕沾巾。

丁兰少失母,自伤早孤茕。刻木当严亲,朝夕致三牲。

暴子见陵悔,犯罪以亡形。丈人为泣血,免戾全其名。

董永遭家贫,父老财无遗。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

如今传世的《二十四孝》故事由元代学者郭居敬编选,成为元代以后宣传孝道的通俗读物。后有人配图,成为《二十四孝图》。鲁迅的《朝花夕拾》中还有《二十四孝图》,对这些故事进行介绍和演绎。曹植的《灵芝篇》写到了二十四孝中三国以前的几个故事。虞舜孝感动天,伯瑜七十彩衣娱亲(当为老菜子的故事,此为曹植之误),都很让人感动。汉韩伯瑜因过受母笞打时,感到母亲因年老而笞打无力,抱杖哭泣,后以“泣杖”为尽孝之典型。东汉丁兰,父母双亡,常思父母养育之恩,用木头刻成双亲的雕像,每日三餐敬过双亲后自己方才食用。“暴子”句说的是,楚国有个人很正直,他的父亲偷了一只羊,他就报告给了官吏,结果令尹把这个不孝的儿子给杀了;一个鲁国人跟着国君作战,三战三败,孔子问他原因,他说家里还有老父,自己若死了,便无人奉养父亲,孔子向国君请求,成全了这个人的孝道。董永卖身葬父的故事流传比较广,就是后世《天仙配》的滥觞。

在吟咏完这些故事后,曹植又感叹:“蓼莪谁所兴,念之令人老。退咏南风诗,洒泪满抱。”这不是对《诗经》中《蓼莪》《凯风》两首诗的运用和深化吗?可见曹植在写《灵芝篇》时,内心涌动的便是由《诗经》中这两首孝亲诗带来的深挚的感情。

唐代的孝亲诗比较多,最著名的就是孟郊的五言古诗《游子吟》。这也是一首赞美母爱、表达报答母亲养育之情的诗。其中的名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实际上也是脱胎于《凯风》。这其实是一个问句:谁说寸草心能够报答三春和煦的阳光呢?其实报答不了。“寸草心”便是柔嫩的“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没有人能够报答得了母亲的恩情,“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清代戏曲家、学家蒋士铨有一首《岁暮到家》,写了游子自外归来见到母亲时的一些感想: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前三联中,蕴含着母亲见到儿子时的百般滋味:见面之喜,思念之浓,爱怜之切。第四联是儿子的感受:“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惭愧自己作为儿子做得不够好,惭愧没有尽到儿子照应母亲和安慰母亲的责任。一句“不敢叹风尘”,不敢说自己在外有多辛苦,只怕母亲听了难受。这其中有“莫慰母心”的惭愧之情,也有孟郊“临行密密缝”意境的生发。一种相聚,多种情伤。

唐代诗人王建在其《短歌行》中写道:“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这是父母的无奈,然而千百年来的父母,谁不是明知“生男女”会“催人老”,却依然义无反顾地给予孩子生命,给予孩子无私无尽的关爱呢?

唐代张谓《代北州老翁答》中写道:“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劳。”这首诗讲的是一个老翁,两个儿子战死,一个儿子也即将上战场的悲凉心情。古时是因为战乱,如今的我们,“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儿也志在四方,总是要向着自己的梦想一路前行,总有一天会将父母留在身后。我们是否想过他们的孤独和辛劳?

第二类是写离别时的不舍的。当我们正常地生活时,亲情就在我们左右,如同我们所呼吸的空气,常常让我们忘记它们的存在。在我们写作时,也很少会歌颂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当要离别父母或远游在外凄凉冷落时,当父母生病或离世时,我们才发现平日里那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空气,原来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清代诗人黄仲则的《别老母》写得非常好:“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 此时有子不如无。”诗末“此时有子不如无”一句,成了天下在外儿女惭愧心情的代言,那种深重的愧与悔,依然是《凯风》意境的传承与生发。

第三类是写对父母思念之情的。宋代王安石有一首题为《十五》的诗:“将母邗沟上,留家白邗阴。月明闻杜宇,南北总关心。”因为要外出做官,诗人将母亲留在了临川的家里。在这明月当空的夜晚,他听到了杜鹃的鸣叫,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1925年,对《诗经》深有研究的学者闻一多从美国学成回国,在他到大学任教之前,写作了《七子之歌》。诗歌以拟人的手法,将中国当时被列强掠去的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顺、大连这七处“失地”,比作远离母亲的七个孩子,哭诉他们受尽异族欺凌,渴望回到母亲怀抱的强烈情感。诗歌一方面抒发了对母亲的怀念和赞美,一方面表达了对帝国主义的诅咒。可见,闻一多是对《凯风》进行了符合时代特点的生发。虽然并不符合原诗的本义,却因其一片爱国之心,让我们心生敬意。

建议你能熟读并尽可能背诵《凯风》和《蓼莪》,在上古的孝亲诗中,体味那种经历时间与风雨沧桑都没有改变过的母爱亲情,以及作为儿女的拳拳赤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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