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父亲 第3期

周末得闲通常回滇池畔海埂边的父母家，那里视野开阔空气比城里好。

每次回去我都要陪着老父亲上大堤去散散步。2001年爸妈刚搬来那会儿。父亲每天天亮就自个儿在大堤上走一个来回，整整5公里。有时他精神好，就从草海这边走到海埂公园里去，一去一个上午，母亲并不担心。那时父亲的脑子还不糊涂，还辨得清家的方向。

后来，父亲的脑子就糊涂了――这个过程好像是突然就这样了，没有一个量变的过程。仿佛他大脑里运转正常的某种类似齿轮的东西一下子咬合不上了，卡壳了，大脑的运转突然就不灵了。他患上的是老年痴呆症。

父亲记忆力的衰退好像是一块黑板擦生生就把黑板上清清楚楚的那些字给一抹，再也找不着，变成空。

父亲走失了几回，常常因为家人一瞬间的大意，他就走得没了影。几乎每一次都要报警，我们全家都要崩溃了。现在我们一家老少定了个头条家规，陪父亲外出时不得让老父亲离开我们的视线三秒钟――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陪着父亲散会儿步成了我可以实践的常态的孝顺。

昨天。大堤上风很大――开春后就这样。前一阵子海鸥还在，大堤上人多些，父亲就喜欢去凑热闹；这一阵海鸥飞走了，父亲懒得动了，吃了饭只喜欢坐在阳台上发呆，或者是把近来他在小区花园里采摘的各种植物的花、果实、种子一一分开。每拣择一种花果、种子。他都告诉我有降糖作用，还告诉我他的臆想，说是很多人都在抢摘这些好东西，算他手脚快，也摘了些。有时候父亲会抓起那些花、果实、种子就往嘴里送，示范我那是最好的药，并递给我一些，叫我也吃点。我每次只好暗自庆幸那些植物无毒无害。

每次看他这样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我就得花点功夫哄他跟我出去走走。为顺着他的意，我会像哄小孩一样，说在大堤上我发现了某种更独特的降糖药，这时他便会将信将疑地跟我走。等我把他哄出家门，他没有看见什么独特的东西也不会怪我――因为他已经忘记了我先前编出的种种理由。于是一路上我就可以跟他说些奇里古怪的话题。边说边观察他兴趣如何，他若脸呆，表情木然，我就马上换一个话题。

我总能把父亲木呆呆的神情哄得开花，让旁人看不出半点他是老年痴呆症患者。他的笑声依然爽朗。有时我的话头会激活他大脑某个沉睡的区域，他会说出些陈年往事。如那滇池水总是兴起些涟漪，让我也不时有意外收获。比如有一天他向我说起，他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时。与几个同伴一起去钻二战时期美军废弃的输油管道玩。一个同伴身子钻进去不久，脚还在外面动了几下，后来就不动了。等把大人找来，弄出那个同伴，那个同伴已经闷死了。我知道二战时期盟军的输油管道从印度铺设到了昆明，那是一条抗日战场重要的运输补给线，长达两三千公里。

父亲说起这些事来，颇具细节和场景感，与我交流一点阻碍都没有。你不会相信那些事会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说的。我常常会为这些故事激动，总想着那些故事或许会是我的某篇小说的一个缘起。

而我因此也意识到，一个人年少时的记忆如人生大树的根部。它深深地嵌刻在生命里。父亲的生命在人生之树那繁茂树冠的末梢上延续着，它们在风中摇曳，继续证明着生命的种种可能，可是它枝枝桠桠的一切纤细的努力都只是为自己一生的完美争取着一点阳光雨露，进而再一次开花、结果……

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后，他的很多症候曾惹得我们一家人忧心忡忡。但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已看得开这事情了，老父亲的很多奇特怪异的举动常常变成我们一家子快乐的源头。某天回家，我们拎着大包小包的刚进门，父亲表情欣喜地问：你们打哪里来?(他的问话像是一句古话对自的开端)我答：打城里来。(我相信，这时我说我打北京来，他也会信的)父亲接着说：哦!你们这阵才来，我父亲母亲刚刚走，你们碰见了没?(父亲显然刚在沙发上做了个梦。他总是在现实中告诉我们说他那早已仙逝的父亲母亲来了。他老是梦与现实不分)我笑着认真地答：他们是不是骑着马?父亲高兴地说：正是正是。(我奶奶在嫁给她不愿意嫁的那个人的前夜，被我的当过马帮马锅头的爷爷拐跑了，两人骑着一匹精壮的枣红色大马连夜私奔，解放后很多年他们才返回原籍。这事是我妈悄悄说给我听的)

这样的一番对话总是逗得我们全家哈哈大笑。有一次，一家子看电视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父亲突然对着母亲说：走!时间到了。母亲问：去哪?搞哪样?父亲说：方才广播不是在通知开会吗?我们全家听了又都笑得前仰后合。父亲身在此刻。心在他过去的时空里……

昨天的滇池大堤上从水面刮来的风吹得人只想缩回家去，可是出来时我妈妈说。这几天老爸爸已很少出门，得多让他锻炼一下腿脚，所以我始终牵着他一直朝前走。我唱歌给他听，全部是他听得懂的老歌：军歌系列从《进行曲》开始，然后到《学习雷锋好榜样》《打靶归来》……最后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结束；歌颂系列从《翻身农奴把歌唱》到《北京的金山上》《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以《阿佤人民唱新歌》结束；情歌系列从电影《柳堡的故事》插曲唱到《四季歌》，还唱了云南民歌《小河淌水》。他老人家听得高兴，我也唱得差不多要舞起来。

父亲的手被我紧紧地牵着，牵出了汗。有一阵我想松会儿手，父亲像个孩子始终愿意我那样紧紧地牵着他，不舍得松开……选自作者博客

赏析：又是一个牵手的故事。作者是幸福的。她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牵住了年迈的、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的手。而父亲。也“像个孩子，始终愿意我那样紧紧地牵着他。不舍得松开……”

有资料显示：目前。我国1.5亿老年人中，约有700万人患老年痴呆症，发病率为5％以上。我们看过太多这种病造成的家庭悲剧，但是在作者笔下，患老年痴呆症的父亲像一个可爱的孩子。本该愁云惨雾的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家庭。因亲情而暖意融融。这让我们相信。爱是治疗这种可怕疾病的仙丹。

在作者的博客上，我看到了作者牵着父亲散步的照片，高大的女儿和瘦弱的父亲并肩走在江边的风里，我的目光总是被那两只紧紧攥在一起的手吸引。

在来得及的时候，陪我们的父亲母亲散散步，像作者那样，把它当成我们可以实践的常态的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