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爱,平衡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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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把刀，本名柯景腾，台湾畅销作家，导演。1978年，九把刀生于台湾彰化，后毕业于东海大学社会学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1999年，九把刀开始创作，至今完成60多本书，作品陆续被改编为漫画、电影、线上游戏。2011年，他根据自身经历编导的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香港电影金像奖。

2004年底，正斗志昂扬地在小说家的路上开疆拓土的九把刀，突然被一个惊心的噩耗砸中—母亲罹患急性脊髓型白血病，危及生命。可能失去母亲的恐惧攫住了九把刀，他不敢想，如果失去母亲，他一切的努力和成功还有什么意义……

为挽救母亲的生命，筹集巨额的治疗费用，九把刀去找出版商：“从现在开始，我每写一本书，你就立即出版，然后给我一张当天就能换成现金的支票。”从此，他一边在医院陪妈妈一边写书，每天写作5000字到8000字，14个月连续写了14本书。第14本，叫《妈，亲一下》。

2012年11月，《妈，亲一下》首度在大陆出版。因为该书是在母亲生死未卜的特殊背景下写就的，氤氲着母爱的许多温暖细碎的家庭生活片段，就成为九把刀笔下最为动人的记述。穿插其间的，还有一个传统的台湾家庭中，两代人之间发生的，关于爱的理念的对话和碰撞……

别写爸爸坏，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母亲病了，是为父亲，为我们，为这个家累病的—刀妈生病的日子里，九把刀总忍不住这样心怀愧疚地想。在九把刀的成长记忆中，母亲是个对丈夫和孩子只知付出、无限付出、付出到令人心疼的人。而父亲，则更像是母亲另一个任性而粗心的孩子，只知用依赖来回报妻子的辛劳和照顾，却不懂对妻子报以同样的体贴和疼惜。父母之间这种“不平衡的爱”，常令九把刀感到不平与困惑。

九把刀的父母也曾有过美好的青春时期的爱情。那时他们才20出头，还没有家庭负累。他带她去看海，他们一起在脑海里印下了浪涛一叠叠朝岸边拍打过来的画面……然而海浪的声音逐渐消失，他们很快就变成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柴米夫妻。

作为药师的刀爸和作为护士的刀妈，多年来共同经营着一间药局养家。在九把刀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劳碌的，从未闲下来过，除了帮父亲打理生意，更包揽了所有家务。嫁进柯家的第二天，刀妈就进了厨房。从此，全家人的三餐、三个孩子的便当、刀爸的夜宵……都从她一双手里变出来，不仅要保证美味有营养，还要24小时随叫随做。此外，洗衣熨衣、洗碗擦桌、打扫房间、清理家里店里的每一个卫生死角，也是刀妈的事。

柯家长年负债，担当管家重任的刀妈，自己生活俭省，精打细算，却从未让丈夫为钱操过心，更没让他在外人面前为钱丢过脸。三个儿子的成长和教育，婆婆的饮食起居，也由刀妈一肩挑起。有此贤妻，刀爸对家里的一切事情都不必操心—他安享清福，成了外人眼中最有面子的男主人。

然而一人照顾全家六口的生活，缺少丈夫的体贴和分担，刀妈太辛苦了。九把刀回忆，与父亲共同生活这些年，母亲一个好觉也没有睡过。父亲常常睡前要吃夜宵，或者半夜叫醒母亲给他捶背捏脚。只要父亲开口，母亲就算已经关好店，洗完澡，很困倦了，还是会去给父亲煮粥热菜；只要父亲开口，母亲就会半夜爬起来给父亲捶捶拍拍。捶捏久了，母亲的手受了伤，还不好意思跟父亲讲明。夜以继日地照料家人、看店，母亲休息不足，常累得午后趴在柜台后面睡着。可一有熟客来找母亲聊天或做什么，父亲还是会将母亲唤醒。母亲唯一的爱好是看欧美电影，可是父亲可以毫无顾忌地在电影演到一半时将电视转台……这些不够体贴的举动常令九把刀目瞪口呆。

九把刀深深自责，他认为妈妈是长久以来为照顾家庭才积劳成疾的。刀爸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父亲的不自省，令九把刀有些愤怒。

刀妈刚被确诊罹患血癌的那段时间，刀爸像孩子一样，天天坐在家里哭—他是多么依恋妻子啊！“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大半辈子，衣食住行全靠妻子打理，离开妻子，刀爸连袜子也找不到……刀妈自身难保，住院期间还要每天打电话“遥控”丈夫的生活，告诉他，衣裤鞋袜在哪儿，常吃的药在哪儿……刀爸对亲友感叹：“我老婆病了，我才去20多年都没进过的信用社处理财务，竟发现什么手续都不会办……”已经很多年没正经下过厨房的奶奶，也不得不亲自下厨煮饭给儿孙吃。70多岁的老人家总是煮出很多硬如铁或烂如泥的“悲剧菜肴”，令大家苦不堪言。

刀妈一病倒，她平时一个人做的家事分给所有人做，大家还是忙不过来或者做得很差……长期的疲累，使刀妈病倒后，最大的愿望竟只是好好睡几觉……

心疼妈妈的九把刀，在母亲病床边反思了父母之间这种付出极不对等的婚姻模式，并将提及父亲不体贴行为的文字挂到了网上。这样做，九把刀自认只是在进行内疚的反省。谁知，刀爸偶然在网上看到了儿子的文字，感到儿子很瞧不起自己，沮丧地对刀妈讲了。刀妈得知后哭着对儿子说：“别写爸爸坏，别写了，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母亲的哭诉令九把刀心碎—躺在病床上，母亲还在顾及父亲的面子。他对母亲解释，并不是瞧不起爸爸，只是有点气，母亲才收泪释怀。

刀妈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她甚至对将丈夫“宠”到这般田地感到有些得意。在丈夫的生命里，她留下了最为辛劳的身影。丈夫对她的依赖和她对丈夫的付出，都成了他们夫妻感情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只是这份不求回报的爱，在儿子九把刀看来，太重了。

妈，你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刀妈不仅是贤妻，更是良母。九把刀坚定地认为，他能走上作家之路，全靠母亲的栽培，母爱的浇灌。

从小，九把刀就模糊地知道家里的财务状况—不下百万的债务一直背在父母身上。尽管如此，刀妈却从未在孩子的教育费用上皱过眉头。她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想让孩子们成为有才华、有出息的人。

从孩子上小学开始，刀妈就凑钱让他们补习英文和作文。每次回家跟妈妈拿补习班的学费，九把刀心里都十分内疚。揣着这份内疚，他的作文写得格外认真。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在写作上的天赋凸显出来。到了中学，他恣肆想象的长篇周记，更常被整个年级的同学私下传阅，一个星期后才能传回他手上。

因为初中前两年，九把刀不够用功，成绩较差，到了初三只好急追猛赶，每天念书到半夜才上床。妈妈担心儿子的健康，不许他这么晚睡，每天12点以前把儿子押上床，第二天早上5点再把儿子叫起来念书。后来九把刀的哥哥和弟弟也成为刀妈早上叫醒的对象。无论酷暑严寒，刀妈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坚持了6年。

在家庭经济状况十分窘迫的情况下，刀妈从未逼孩子提早工作，相反，总是低声下气地跟亲戚借钱周转，供孩子念好的学校。为了回报妈妈，成为她的骄傲，九把刀和兄弟们不能不努力。妈妈的存在和注视，就是他们所有努力和成就的意义。

如今，九把刀三兄弟一个博士毕业，两个硕士毕业，分别成了医生、作家、教师，拥有令人羡慕的事业。刀妈却说，儿子成绩好、工作好，都是他们自己脑袋聪明、刻苦努力的结果，从不认为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怎样重要的角色。

因为这份完全无私而找不出任何瑕疵的爱，九把刀三兄弟都与妈妈建立了割不断的母子亲情。让妈妈掏耳朵、送上学，和妈妈亲昵聊天，成为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

因为担心儿子上下学路上的安全，个子娇小、只有145厘米高的刀妈，每天推着自行车，把3个孩子轮流送进学校。那时，男孩子们很怕叫同学看见自己被家长接送，那样会被嘲笑不够成熟。因此很多学生都会在学校附近大声斥退父母。九把刀兄弟当然也很要面子，但矛盾的是，即便羞得攥紧了拳头，他们也从未叫妈妈走开，反而会在校门口与妈妈亲吻道别。小学五年级的一天，妈妈将九把刀送到学校门口就要转身离开，九把刀突然错愕：“妈，还没亲？”“长大了，不用亲，快进去。”妈妈腼腆地说。九把刀眼眶骤红，顿时噙满了泪水。妈妈只好说：“好啦，过来。”九把刀眼泪汪汪地朝妈妈踱过去，在妈妈的脸颊上啄了两下……

一个假日，九把刀三兄弟跟妈妈提出想吃牛排。妈妈抱歉于竟让孩子对一种吃食这么“垂涎”，毫不犹豫拿出钱来，让九把刀的大哥带两个弟弟去了西餐厅。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去吃了想了好久的美味，回家后才想起，妈妈还没有吃饭。“帮我买个干面就好了。”妈妈云淡风轻地对大儿子说—那一刻，还是小学生的九把刀，意识到妈妈的忘我，意识到对于沉甸甸的母爱，他们竟不能报之万一，羞愧难当。

妈妈是滋养儿子的爱的源泉，也是儿子最喜欢的倾诉对象。柯家的厨房和浴室只一帘之隔，三兄弟都很习惯每天放学回家，一边洗澡，一边隔着浴帘和正在炒菜的妈妈讲话。九把刀常常在那时对妈妈吹嘘，学校里的某个漂亮女生喜欢他，或者长大以后决定娶谁当老婆一类的事。每当这时，妈妈就会笑着“打击”他：“还是多用心思念书啦。”

刀妈为家人倾注了全部的爱，她患病后，也得到了家人的精心照料。深深依恋她的丈夫和儿子，陪她熬过了漫长的治疗过程—2005年5月，刀妈终于病愈出院。

我想让我儿子看到，

他爸爸很爱他妈妈

父亲曾经对九把刀说：“将来选老婆就要选你妈这样的，一切都以男人为主。”奶奶也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妈妈这种媳妇，才是全心全意为家庭的好太太。”九把刀却并不认同上一代这种让女性单方付出的婚姻模式：“一个人对你付出太多，你却只能用1%回报时，剩下的99%将沉淀成悲伤的内疚。回报不了，就会很痛苦。”

母亲生病期间，九把刀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中，也经历了一次充满痛楚的变动。九把刀当时的女友叫毛毛。两人是从网友发展成恋人的，在一起7年有余，感情很深。世人皆知，沈佳宜是柯景腾的青，而九把刀说：“毛毛是实际上陪我走过青春的人，是见证我培养所有兴趣全过程的人。每部小说，毛毛都看着我写下第一个字……”

毛毛很善良，对于九把刀的兴趣，她一直很包容，很体谅。同情心泛滥的九把刀见到流浪狗就走不动道儿，一定要想办法喂食才放心。毛毛特别怕流浪狗，可是为了配合男友，她常常耐心陪他往返为流浪狗找食，又常常大着胆子和他一起喂它们。九把刀特别爱看电影，和毛毛约会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去看电影。刚和毛毛谈恋爱时，九把刀还很穷，尽管什么工都打，约会时还是囊中羞涩。他俩只看得起二轮电影，看完后，也只能在夜市合吃一盘牛排。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一起看书，游泳，互相挖耳朵……不知度过了多少温馨的日子。

然而随着刀妈患病，生死未卜，九把刀要花大量时间陪护，与女友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渐渐成了两个星期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因为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他们每次见面都要往返奔波。空间距离无法消弭，个人命运的走向也仿佛越来越远。大学毕业后，毛毛做了老师，她的很多朋友也选择了安稳的教师工作。就在每个人都忙着成家立业、奔赴可预见的前程时，九把刀还没有当兵，还是个飘忽不定的自由作家。而毛毛是家里的独生女，不可能放弃教职、父母、熟悉的生活环境和朋友圈，来异地陪九把刀等待变幻莫测的未来……九把刀说：“我很遗憾，无法为她提供更大的安全感。”分手时，他留给毛毛的信里，最后署名还是“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回忆这段恋情，九把刀说，一直是毛毛配合他、体谅他更多，他十分感恩。

经历了母亲重病、与深爱的恋人分手这些人生变故之后，九把刀更加认定爱的平衡性的重要。不论在亲情还是在爱情中，他都希望对深爱他的人报以体贴的回馈。而对父母所习惯的婚姻模式，他也不再过分苛求。

2005年刀妈病愈后，柯家人迎来新的生活。这7年间，九把刀的大哥娶妻生子，弟弟也从事了稳定的教师工作。父母有大儿媳分担家务，又有两个孙儿承欢膝下，生活闲适不少。因为其他兄弟业已达成一个传统家庭对孩子的期待，父母在职业选择上，给了九把刀毫不干涉的自由。他在曾被很多人认为“不靠谱”的作家和导演路上节节开花，给父母带来了莫大的欢喜和荣耀。父母经营的药局，也成了九把刀作品和荣誉的展览部。刀爸刀妈经常到附近的电影院一遍一遍看儿子编导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而《妈，亲一下》也被九把刀的家乡人选为最能代表彰化形象的一本书。九把刀还请妈妈代自己去领奖，刀妈十分高兴。

和毛毛分手半年之后，九把刀走进了现在的爱情，这份爱情，至今也走过了7年。从前和毛毛在一起，总是毛毛更多地配合他的兴趣和需要—九把刀是不希望让恋人为自己多做牺牲的。所幸与现任女友在一起，两人达成了天然的默契。她比他小7岁，他在毕业后又陪她过了很多年学生生活。不能说是“陪”，应该说是“合拍”—九把刀的作家生活很单纯，不过是他写小说，她写论文。除了生活节奏，二人的兴趣也很相投，都喜欢看漫画，看电影。只不过他比她更爱电影，她比他更爱漫画。女友会将家里摆不下的漫画书统统搬到九把刀的工作室去。而九把刀喜欢收集公仔，也摆得工作室里到处都是。女友不仅不会埋怨他乱买东西浪费钱之类的，还会很感兴趣地帮他给公仔摆不同的姿势，这让九把刀十分开心。他们在一起，不需要谁为谁改变什么或者放弃什么—这种浑然天成的平等和谐的关系，令九把刀深感惬意：“两性平等的爱，比较舒坦。”

如今，已经34岁的九把刀准备成家了。他说，拍完第二部电影，就会和女友详议婚事。一直对父母的婚姻模式感到困惑的九把刀，又期待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丈夫和父亲呢？九把刀告诉本刊记者：“我希望将来让我儿子看到，他爸爸很爱他妈妈，他爸爸很乐意洗碗、刷浴缸。”正如九把刀一直以来强调的：爱，平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