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兵――1941

时间:2022-05-12 11:23:32

编者:《砺兵》是杨海磊同志的长篇纪实文学,2012年12月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本书讲述的,是一粒火星如何变成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的故事。作者出生于军人家庭,他“谨以此书献给在血泊和苦难中成长起来的新四军父辈”。这里连载该书的第一章(编者略有删节),文中标题是编者加的。

杨小山刚满15岁当了新四军,却没有想到,入伍后第一个任务是当刽子手。

法场行刑――砸锅

那是1941年3月的一个夜晚。

新四军五师某独立团直属特务连长途奔袭至豫南一小镇,黎明时分发起攻击,没费什么力气就结束战斗。全歼皇协军一个中队,并把守敌的头头,当地一个血债累累的大汉奸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召开群众大会,指导员登台先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抗日救国的大道理,又娓娓道来解释了一通共产党新四军团结抗日优待俘虏的政策。

台下百姓赞叹如潮,台下蹲着的一群俘虏也深受感动。有的哭天抹泪,说啥也要干新四军了。有的领了路费,千恩万谢,恋恋不舍。

然后连长登台,神情犹如天神罗刹,高声宣布对那个血债累累的大汉奸执行死刑,并立即执行。

台下群众欢声雷动。

警通班班长王金龙是个老红军,一脸络腮胡子。听到连长的命令,他习惯性地拔出背后的鬼头大刀,却听到连长说:

“你省省吧,让新兵去练练胆儿。”

警通班的战士,大都是入伍三个月以上,有过数十次战斗经历的老兵。新兵,只有杨小山一个人。当天,他入伍不到一个星期。

“杨小山!”

“到!”一个黑黑瘦瘦,灰上衣下摆快包住膝盖的小战士应声出列。

王金龙把鬼头大刀双手托起,送到小战士面前,目射寒光。

“去,砍了他,给老乡们报仇!”

“是!”

杨小山回答很干脆,但他接过那柄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时,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此时,台下群众的情绪犹如海潮澎湃,呼声此起彼伏。

然而,眼前这一切足可激起一颗年轻心灵产生狂野冲动的东西,在杨小山接过鬼头大刀之后,似乎不起作用了。

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身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怖紧紧扼住,小脸儿变得苍白,甚至呼吸也有些困难了。

这孩子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

老班长王金龙说:“稳住神,别像个娘们儿。”

“是!”

杨小山拎着刀,茫然地跟着老班长走到台前跪着的汉奸背后,等待执行口令。

前面这个人身材很高大。虽然跪着,头部也差不多抵杨小山肩部一般高。虽然看不见面部,但杨小山从这个人木然的背部感觉到,他其实并不害怕。

这家伙不知杀了多少人呢。这样想,杨小山觉得手上似乎有了些许力气。

“预备――”老班长立在旁边,举手发令。

杨小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握刀柄,斜举过头。

“杀!”

老班长话音未落,杨小山鼓足全身力气挥刀砍下,但却在刀刃与肉体接触的一刹那,本能地闭上眼睛。身体随之不由自主地向后倾斜了一下。

刀锋过后,他看到前面的人没倒。

杨小山看到了一张狰狞鄙污的面孔,并听到一句沙哑的话,像从深深的地洞里飘出来,“给老子利索点!这手头活也太差了”。

杨小山感到全身毛孔飕飕窜凉气,灵魂似乎瞬间也离开了身体。整个人摇摇晃晃,刀也快握不住了。

老班长忍不下去了。他一把拉过这个几乎快晕过去的新兵,接过刀,右手倒握刀柄,刀身紧贴右臂,刀锋向外,站到左侧,对新兵说:“站好,看我的。”

说罢,他拍了一下犯人的肩膀,那个大汉奸本能地伸了一下脖子。老班长趁机斜上一步,右臂顺势一抡,刀锋呈半圆状,斜推出去。

一道寒光闪过,老班长收刀,原姿挺立。那颗硕大的头颅这才重重落下,腔子里喷出一尺多高的血,半堵墙般的身躯颓然倒入尘埃。

事后杨小山病了,发烧冒冷汗说胡话。幸有老班长王金龙悉心照料,几天后无恙。

这件事引起连长对杨小山的不满。他跟指导员嘀咕:“这孩子没出息,杀个把汉奸都吓成那个样子,哪像特务连的兵。”

指导员却说:“一个15岁的失学孩子,只读过人之初性本善。你哪能要求人家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勇敢的革命战士。”

连长撇了撇嘴,“那你把他送到团部小鬼班吧。学几句日本话,打仗时在后面喊几句缴枪不杀什么的。”

指导员笑了笑,“是个好主意。下次再到团部时,我就给送去。不过我怕到时你又舍不得了。”

连长摇了摇头,满脸不相信。

护饭路上遇到了饥民

十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特务连接到团部紧急命令,在吴家山设伏,阻击增援赵家楼据点的日伪军。命令要求,全连中午进入设伏地点展开。

命令下达后,全连战士们擦枪的擦枪,磨刀的磨刀,兴高采烈。一则因为大白天打阻击,一反特务连夜战偷袭打埋伏的常规战斗模式,不用说,是场硬仗。二则凡是一场硬仗前,指导员总是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搞上一顿好吃的,犒劳战士们。

1941年河南春荒,日伪军烧杀掳掠,地方政府横征暴敛,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逃荒要饭。新四军五师又明令,所属各部不得与百姓争食。

所以,即使特务连这样的主力,一两天吃不上饭也是常事。

今天,战士们知道有场硬仗可打,还有顿饱饭可吃,感到分外高兴。

为了这顿饭,指导员找地方党组织帮忙。地方同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午10点左右传来话,饭菜已备好,请部队速派人护送。

王金龙接到护送命令时,正在埋头磨他那把鬼头大刀。杨小山蹲在旁边,自己腰里就别着一颗手榴弹,也没啥可忙活的。

老班长正沉浸在临阵厮杀前的亢奋情绪之中,护送饭菜这活儿,他瞅了瞅旁边一脸孩子气的杨小山,寻思道,还是让这个新兵蛋子去干这活合适。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把自己那支步骑枪挎到杨小山的肩上。

“那村子离这有二里多地,路上千万小心,快去快回。大伙都在等着这顿饭呢。”

“是!”

杨小山兴奋的声音都有点发颤。原因是这支步骑枪,他瞅了好多天都没敢碰。今天居然真的挎在自己肩上了。

老班长又叮嘱,“这枪里只有5发子弹。没有遇到紧急情况,千万不要开枪,记住。”

“是!”

杨小山给班长敬了一个军礼,神气活现地走了。

一路急如星火赶到村子。杨小山见地方同志已将热气腾腾的饭菜分装到两辆手推车上,便赶紧告别,带着两名推车老乡踏上归途。

回来的路上,杨小山荷枪走在前面。两位推车老乡紧跟在后面。走着走着,杨小山看见,前面土路上出现了一些断续而行的难民。这些人三五一群,拖老带小,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蹒跚而行。

杨小山有些紧张,问推车老乡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两位老乡都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杨小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渐渐,路面上的饥民越来越多了。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前面的路眼看着就要被堵住了。

起初,这些人并没有太注意这两辆手推车和这个小当兵的。但随风飘来的阵阵饭菜香味,却使他们呆滞的目光活泛起来。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朝小推车走过来,不多时,前后左右都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已经走不动了。

杨小山绝望地端起了枪,大声喊:“老乡们,我们是新四军,是打日本鬼子的,我们马上就要打仗了,这可是我们的军粮啊!你们可千万不要动,求求你们了,赶快把路让开!”

也不知这些难民多久没有吃上饭了。此时此刻,他们只知道眼前这两车饭菜会给他们带来活下去的希望。就这样,杨小山端枪守着两车饭菜。难民们围着不肯让路,也不敢靠得太近。双方僵持着。

豫南的初春是寒冷的。

1941年这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惨白的阳光,也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杨小山忽然吃惊地发现,周围逼近他的这些人,居然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脸上都是乞求、无助和惊恐的表情。

杨小山心里一阵阵发酸,枪口也垂了下来。

忽然,一个小女孩哭了。这小女孩离杨小山很近,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一双不断滚落下大颗大颗泪珠的眼睛,使杨小山感到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他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月前他离开家的那一天,他的妹妹,和眼前这个小女孩差不多一般大。长得极为相似的一双大眼睛,同样滚落着大颗大颗的泪珠。

妹妹拉着他的手,说,哥,不走行吗?

哥说,不行。不去当兵,咱俩都活不下去。

杨小山离家时,父亲已去世,母亲外出讨饭。家里仅剩几斤糙米,他都留给了妹妹。

杨小山感到眼眶像火灼般一阵阵发热。他别过脸去,把枪收回肩上。转身从车上拿出一个馒头,弯腰递给小女孩,含着泪说:“别哭了,小妹妹,吃吧。”

小女孩立刻停止哭泣,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难民们骚动起来。等杨小山站起身来时,已经晚了。他只觉得无数条瘦骨伶仃青筋毕露的手臂突然伸出来,顷刻间,把他和两辆手推车都吞没了。

指导员的苦心经营泡汤了。

战士们眼巴巴等着的一顿饱饭没吃上,都有些垂头丧气。杨小山没有完成任务,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更觉得对不起大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连长无话可说,却也无名火起。

“王金龙!”他大叫。

“到!”

“谁让你派个新兵蛋子去执行任务?”

老班长对连长的邪火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一边用拇指拭着刀刃,一边说:“送饭这活不派新兵去,待会儿上阵拼刺刀,你想让谁上?”

老班长把大刀插入刀鞘,继续说:“即使派老兵去,碰到这样的情况,也真的没啥更好的办法。”

“咋没办法?朝天放两枪,吓唬跑不就得了。”

一个大个子战士插嘴,此人在部队干过两年。东北人,拼刺刀功夫甚为了得,饭量也很大。

“放屁!”

连长终于找到了出火口,“你以为新四军和部队一个样啊?那老百姓是新四军的爹妈,知道不?你在家敢拿枪吓唬你爹妈吗?”

大个子仍不服气。

杨小山的哭声更大了。连长正待继续发作,指导员走了过来,摆了摆手,“咱们该出发了。”

“全体集合!”连长大声命令。

杨小山不敢再哭了。他擦了擦眼泪,想整理一下军容,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是尘土,上衣也破了好几处。

老班长一把将他拉进队列,让他站在自己身后。

“同志们――稍息。”指导员笑吟吟地说,“大家肚子是不是很饿啊?”全体默不出声。

“其实我也很饿。但是,假如杨小山同志硬把饭给推回来了,请问,这顿饭我们谁有本事能张口吃下?”

指导员扫视了一眼队伍,声色俱厉:“有谁能?请举手!”

全体肃然。

大个子战士咳嗽一声,脑袋也低了下来。

“不错。”指导员满意地点了点头,“都是新四军的兵。”

指导员停了一下,接着又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有人敢举手,那他马上滚回家去!因为他不配穿这身军装,更不配当新四军的兵。”

指导员继续说:“杨小山同志的确没有完成我们连的任务。但五师的命令,是要求我们不得与百姓争食。”

“刚才我检查了他的枪,5发子弹一颗没少。这说明杨小山同志虽然入伍时间很短,却是一个有觉悟的新四军战士。他知道自己当的是谁的兵。”

指导员的话再次击破了杨小山的泪腺,大颗大颗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确很饿,还要饿着肚子打场硬仗。”

“可是同志们,狼,只有饿着肚子的时候才是最凶猛的。对日本鬼子,对汉奸,我们就是狼!今天,我们就要像饿狼一样,把吴家山的敌人当成这顿没吃上的中午饭,一口吃掉!有没有信心?”

“有!”

一百多条喉咙山呼海啸般地喊出了同一个字,其中也夹杂着杨小山稚嫩的嗓音。

饿着肚子的特务连全体,瞪着饿狼般阴郁凌厉的眼神,朝吴家山出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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