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 第5期

自从两个儿子相继添了孙子以后，老两口就再也没有了自己的世界，三天两头赶到两个儿子家里救火。

可能人的一生，都是这么一辈接一辈地过来，逃不开给儿孙做牛马的命运。仔细想想，也是一种幸福吧。

昨天，楼下的陈阿姨家上演了“全武行”，动武的是陈阿姨的两个儿子，因为争相想把陈阿姨接到自己家去当保姆，可老妈只有一个，相持不下就打了起来。

最后，陈爸爸挺身而出，愿意替老婆出一半的工，虽然带孙子的经验和做饭的手艺不及陈阿姨的一半，但总算勉强解决了这场纠纷，然而没有抢到“最佳保姆”的那一个还在叽叽咕咕，大为不满。

陈阿姨是那种健康灵活的老太太，和老伴感情很好，每天形影不离，一起练太极、散步，或者与老年协会的人打几圈麻将，生活过得可算风生水起，活色生香，完全是那种幸福晚年的标准范本。

可自从两个儿子相继添了孙子以后，老两口就再也没有了自己的世界，三天两头赶到两个儿子家里救火。大孙子病了，二儿媳要加班了，小两口要出去旅游了，于是孩子便甩给了父母，照顾好了是应该的，有点差池，便免不了私下生些口舌。

如果只是救救火也就罢了，不过是儿子媳妇一有什么事，把孩子往父母这边一送就行了。可是随着孩子慢慢长大，添了学前培训和未来教育规划，新兴的麻烦事便一桩接一桩，让老两口应接不暇。

孩子经常寄养在爷爷奶奶家，与父母缺乏有效的亲情沟通和理性指导，也跟他们不太亲近了，儿子媳妇为此忧心忡忡。再加上他们觉得老两口的教育方式又土又不科学，孩子不听话就用“大灰狼来了”吓唬他，奶奶甚至还给孩子讲鬼故事。儿子媳妇觉得，这样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孩子还是应该在父母身边才放心。

可是跟在自己身边也没时间照顾，归根到底还是依赖两位老人的帮忙。于是，小儿子便要求母亲住到自己家来，免了往来奔波之累，说穿了其实是：教育孩子的事用不着你们，我们缺的，不过是一个日常上班忙碌时可以放心使唤的“24小时贴身保姆”而已。

可是，父母要是一起住过来吧，房子又不够大，最好的结果是善于家务的老妈前来挂帅，老爸还是留在自己家里就好。

于是，为了第三代，老头老太太被强行分居，实行“剩余价值再分配”。一个去小儿子家当保姆，一个留在家里驻守大本营。

经过那一仗，陈爸爸也不能在“大本营”闲着了，大儿子需要出国一段时间，儿媳工作忙，于是给上小学的大孙子做午饭的事，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陈爸爸头上。

虽然陈阿姨老两口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做牛马”的道理，可是也真不能任由儿子媳妇有难处不管。分居便已成定局，放眼周围，他们这种情况还不在少数，于是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人活一辈子，不就为了儿孙后代吗？牺牲一下，也是应该的。

然而此事却有一个颇具喜剧性的后续。

两个月后的一天，有人看见陈阿姨与老伴，坐在人民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像一对约会的恋人，老太太贴着老头的耳朵絮絮叨叨，老头为老太太轻轻拈下沾在肩膀的一根头发。此刻是下午两点，太阳很大，气温很高，两个老人却只管热烈地粘糊了许久，然后匆匆分开，各自赶回两个儿子家做饭。

这事被好事者传到了老年协会里，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压轴段子。陈阿姨老两口做了几十年夫妻，身边那个人早已熟悉到骨头里，却在60岁的时候忽然对彼此有了陌生的新鲜感，每周盼着偶尔的那点空闲，把自己收拾打扮一番，转两次公交车，再走十几分钟的路，只为去看上对方一眼。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其中的辛酸和无奈，至少，陈阿姨那个粗线条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便不觉得这样令父母分居有什么不妥。

有一次，陈爸爸因为与陈阿姨“约会”，回去晚了，路上又遇到堵车，导致孙子在学校多等了半个多小时，晚饭也没弄。大儿媳便不高兴了，认为陈爸爸不是一个合格的“保姆”，于是勒令老大与老二交涉，要把两个老人“对换”一下，遭到老二的强烈拒绝后，兄弟俩又大吵了一架。陈爸爸看不过去，出来劝了两句，大儿媳居然对他嚷：“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一把年纪了，尽玩些老不正经的把戏！”

陈爸爸听了此话，又羞又怒，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真的是“老不正经”，还是正当权益被侵犯。万般愤怒之下，陈爸爸愤然离家出走。

刚走出小区的院子，陈爸爸就气馁了：这么走，又能走去哪里？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家？那里现在已经是冷锅冷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陈阿姨在第二天傍晚也赶回老俩口自己的家，因为实在不放心老伴。老两口吃过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商量了半天，自责了半天，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眼看太阳快下山了，陈阿姨索性说：“不管了，咱们过咱们的，走，散步去！”于是拉着老伴就出了门。

此刻小区里归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老人从学校接回了孙子孙女，牵拉着，背着孩子沉重的书包，脚步蹒跚着从眼前走过，三楼B座的老姜头，正边拎着装得满满的菜篮子边给儿子打电话，询问甲鱼是红烧还是清炖。黄昏的太阳将小区的楼房与树木分割得支离破碎，却处处是柔润的光亮，无端的，就有了热烈的欢乐气息。

陈阿姨与老伴对看了一眼，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郁结了几个月的闷气，在此刻忽然烟消云散。

陈阿姨说：“你看，但凡老了，大概都逃不开给儿孙做牛马的命运。人的一生，就是这么一辈接一辈的过来了，其实仔细想想，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吧。”

这时，陈爸爸率先看见有几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向他们走来，一看见他们，就远远露出歉疚的笑容，尽管老眼昏花，他们仍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不是自己的儿子跟媳妇们，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