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儿戏(五)

时间:2022-05-11 01:01:19

捉蝙蝠游戏的快乐,只在于一次次与成功擦肩而过,只在于半真半假中达成的某种默契。

扣蝙蝠

如果夏夜能用一种物质表现,莫过于蝙蝠的翅翼了。或者说,蝙蝠是夏夜的先遣,每临黄昏,就从屋檐和树的阴影浓重处,乘晚风翩跹而来。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太好玩了,他们就把脚上的鞋脱下来,高高扔向蝙蝠穿梭的天空……

由于各家大人的说法不一,用扔鞋的办法扣蝙蝠,就有了不同的版本:

“燕变虎,穿鞋来,你爷不来你爸来!

燕变虎,穿袜来,你爸不来你妈来! ……”

一边扔鞋一边如此唱的,是第一种版本。传授这个版本的大人说,蝙蝠是地上走的动物吃多了咸盐变成的,因为曾在地上走,所以还没改了看见鞋就想穿上走两步的习惯;只是盐吃多了眼不好使,飞近了发现鞋太大,来不及绕开,就会一头钻进去。

笃信这套理论,就在胡同里脱下一只鞋拎在手里,跳着单拐,看准机会拼命往上扔。果然看见离得最近的一只蝙蝠,突然改变飞行方向,朝着这鞋直扑而来。但激动只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因为那鬼灵精的蝙蝠又会在一刹那侧身逃脱,与那不合脚的鞋子擦身而过。

“蝙蝠蝙蝠钻鞋,里头有你大爷!”

执鞋对天如此叫唤的,是第二种版本。传授这个版本的大人说,蝙蝠是老鼠变的,天黑了,急着在天上找窝,把鞋抛上去,它们就会往里钻。孩子们信以为真,还将“里头有你大爷”一句说得捶胸顿足信誓旦旦,怎么听都像自己就是那鞋里的大爷,就不信这老鼠长了翅膀,连大爷的话也敢不信了。

可到头来,谎话说了一千遍,自己都信了,偏那蝙蝠不信。

说来也怪,不管用哪一种版本,念哪一种咒语,蝙蝠一律不上当。至少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扔鞋扣蝙蝠没有一次是成功的。那些蝙蝠倒也并不因觉察到如此的阴谋而远走高飞,反而在孩子们扔鞋的区域来回飞得更起劲,将孩子们热情抛出的鞋子一次次弃如敝屣,而且每识破一次骗局,还会发出轻微诡谲的吱吱尖叫,听来仿佛一种讥笑。

也许是恼羞成怒,进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某穿上鞋子,返身回屋拿出弹弓,试着瞄准这些“鬼怪式”敌机,展开了防空狙击。不久,即有蝙蝠中弹的消息,不过由于天色已黑,“空贼”没有找到。

第二天天亮,院子里的小女孩最先发现了被击落的蝙蝠,吓得直喊。胆大的男孩赶来,检查这神秘的战利品,发现它果然长得一副鼠相,只是牙和嘴脸更凶,四肢扯起一张黑色透明的薄膜,宛如一件风衣。样子真是够酷,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伸手去摸。与抓到手的蝙蝠近距离相对时,会感到一股寒气逼向脊骨,会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哀。

到了这一刻,才有点明白,捉蝙蝠游戏的快乐,只在于一次次与成功擦肩而过,只在于半真半假中达成的某种默契。捉蝙蝠的游戏,其实最离不开的,是蝙蝠们一次次厚道的捧场。

每忆及此,总是对被射杀的蝙蝠怀以深深的愧疚。

“大人有时胆子比小孩还小!”真是一语中的。

养刺猬

麦熟,学农的时候,捉到一只小刺猬。小刺猬被扣在一只铁丝编的筛子下面,院子里的许多孩子都来看它,有给它喂枣的,有给它喂馒头的。可它却不吃不喝,撅起长长的小尖嘴,出神地趴着不动,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它认生,呆两天就好了。”有大人说。

孩子们见它不动,也渐渐觉得没趣,讪讪地散了。

夜里,院子里传来几声咳嗽声,仔细听,并没有人走动。

隔了一会,咳嗽声又传来,听起来很苍老,像80岁的老爷爷。忍不住起身,从窗口向外望,但见一地银白的月光,筛子还扣在原地,上面压着砖头,里面的刺猬仿佛在动,两只小眼睛变得很亮。老头的咳嗽声又响起……

“刺猬是仙,不能养。”

“听说有的能活几百年。”

“难怪咳嗽起来听着那么老。”

早晨,听到几个大人在窗下对话。原来,刺猬在夜里发出的动静,大人们也注意到了。只是议论时,好像在回避什么,又像在拼命打听什么。

“别瞎说,这可是散布封建迷信啊。”

“怎么是瞎说?打小在老家还见过地主家供的五大仙牌位呢,这刺猬就是白仙。”

“白仙娘娘是位女仙,可这刺猬怎么咳嗽像老头?”

“成仙的刺猬就一位,可成精的就多了去了。”

“听说500年就成精?”

“不用!刺猬在坟里做窝,吃了人脑子的,立刻成精!”

“吓死人了!”

“嘘――”

大人们听到什么动静,欲言又止地散了。

放学回家,孩子们发现筛子底下的小刺猬不见了。

“跑了!”大人面无表情地说,故意不看孩子的眼睛。孩子心里也明白――那时城里向外骑十几分钟的自行车,就能见着庄稼地。但愿小刺猬又回到了那片散落麦穗的庄稼地,在夜里,沐浴着水银泻地的月光,将很多好吃的果子扎在后背的刺上,一趟趟往自己准备冬眠的家里搬运。

“小刺猬的家不可能安在坟里。”当初在麦田发现这只刺猬的孩子一口咬定说。

“那怎么它咳嗽时,会发出几百岁那么老的声音?”

“嘁――装的呗,”那孩子变了老头的声音说:“我活了几百岁,咳咳,吃过人脑子,比人还聪明,赶快把我放了!”

黑暗里,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打个寒噤。

“大人有时胆子比小孩还小!”随后有人说。

许多年后,那个夏夜的交谈,好像还在耳边。尤其是最后一句,真是一语中的。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民间俗称为“狐黄白柳灰”(或称“灰黄狐白柳”)五大仙。现在,很多社会上的达显尊贵,又开始将五大仙与福禄寿三星及财神合为九大全神,一齐摆在家中佛堂或祖先堂供奉。那白仙被附会为白老太太的女人形象,穿裙子,凤冠霞帔,十分漂亮;据说这由刺猬演化的神灵,主要是为人治病,而且精通巫术。

刺猬的巫术是早已领教过了。不过,会治病么,那总该先把自己的咳嗽治好吧。

剥“秦桧”,这哄孩子的一招实在是很高,不仅宣讲了历史,培养了正气,还锻炼了孩子的动手能力。只是,这鸡脑子实在无辜得很。

剥“秦桧”

打小吃鸡都是先拣鸡头吃,不是“孔融让梨”,而是奉有“通缉令”:鸡头里藏着个大汉奸秦桧,凡有报国之机者,务必将其捉拿归案!

这道神秘的“通缉令”不知何朝何代由谁人发起,为承前启后,爸爸有一天专门买回一只烧鸡。只见他把鸡头上的零碎儿拿下,把鸡冠放进我嘴里,其余的自己吃掉,咂一口酒,然后一点点把鸡脑壳打开。

看,这就是秦桧!这时急不可待地凑上脸去,果真有个小人儿在里面。

这“秦桧”的第一眼印象,是个大腹便便的白胖子。渐次剥开,看到秦桧的脸,头上戴着官帽,再细看,两边还有帽翅。小心翼翼将他揪出来,就可以看到一个立体的小人儿――原来,秦桧的双手是反剪着绑在背后的,还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绑在手上的绳子头。秦桧的双腿,也是折向后面的。立在碟子上,就是一个五花大绑、双腿跪地的罪人。

伴着浓浓酒香,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南宋时,金兀术犯我河山。岳飞在朱仙镇大捷,快要收复开封的时候,奸相秦桧合谋无道昏君宋高宗,连下十二道金牌将岳飞召回。最后以“莫须有”罪名,在风波亭将岳飞、岳云父子杀害。秦桧生前坏事做绝,死后灵魂也不得安宁,怕被追讨,畏罪遁入鸡脑,落得如此下场!

一只鸡吃完了,故事也讲完了,秦桧依然跪在碟上,该他认罪伏法了。虽不曾“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但生吞秦桧老贼,也算替岳飞雪了千古之恨。老实说,这坏蛋的味道吃起来却还不坏。

剥秦桧,这哄孩子的一招实在是很高,不仅宣讲了历史,培养了正气,还锻炼了孩子的动手能力――剥秦桧的过程其实很复杂,要想见到一个完整的秦桧,必须小心谨慎,还要有十足的耐心,稍不留神,剥出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比较起来,外面买回家的扒鸡、熏鸡更容易剥得,而自己家里清炖的鸡大多不烂,鸡头不易敲开,秦桧在里面多半能躲过一劫。

西湖上的岳王庙旁至今可见铁铸秦桧跪像,旁题“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的联句。如此说来,鸡脑子也很“无辜”喽,它为了鸡公鸡母鸡仔们操劳一生,为了粒米之食殚精竭虑,无奈成为笨的代名词,没事总被人带在嘴边讥来讽去的也就罢了,偏偏又长了副奸臣模样,世代五花大绑替秦桧跪地谢罪,让一代一代的孩子给开批斗会。

如今,有人在为秦桧翻案了,说害死岳飞本是宋高宗的主意,因为如果当年听任岳飞直捣黄龙打败金军,那被掳的北宋亡国之君一旦光复还朝,处身尴尬的高宗必将辞朝下野。所以无论十二道金牌还是风波亭行刑,都与最高政治利益相关,是区区一个宰相不能主宰的,何况秦桧还曾试图挽救过岳云的性命。还有人认为让秦桧的塑像长跪千年不人道不厚道,于是为他塑了一尊站着的塑像,让他“免礼平身”……假使比西湖边那堆白铁还无辜的鸡脑子看懂了这些新闻,不知道会不会高兴起来。

一段人妖奇情感天动地,以至于雷峰塔也倒了,法海禅师却还躲在蟹壳里兀自静坐。其实很多事情理相通,不可认了死理。

捉“法海”

问过不少吃蟹闹肚子的人,除秋寒风冷等外因,许多人的问题出在下面:里面的东西全吃了,怎么,还有不能吃的吗?甚至全然不知蟹壳里还藏着个“法海”――如此吃蟹,不闹肚子才怪!

螃蟹里至少有两样东西不能吃。第一是它的腮:掀开蟹壳,最先看到一组两侧对称排列的白色条状物,是蟹的腮,此物性寒,误食必致寒气袭里;第二是它的胃囊:也就是法海的藏身之所。螃蟹生性食腐,胃内细菌丛生,一旦误食,后果会很严重。

法海,就是传说中那个拆散许仙和白蛇娘子,招致水漫金山的和尚。这铁血和尚的风格倒很有点像今天五角大楼里的鹰派,喜欢以维护世界和平为由到处多管闲事野蛮执法,害得许仙妻离子散,白蛇被镇雷峰塔下,还惹得大水成灾;玉帝一怒降旨追查,这和尚自知难逃罪责,掩一袭杏黄法袍,遁形蟹壳,过起了横行江洋的日子。

揭开蟹壳,一袭黄袍倒是醒目,那正是美味的蟹黄。此时,法海深掩其中,未出半分头脸,一不小心,极易蒙混入口。进到腹中,以他冷血流毒,就难免翻江倒海地作怪。所以捉法海作为每逢蟹宴的餐前游戏,倒是教会了小孩子如何吃蟹。

记得小时候,每次都能将法海捉到,但每次却都失望:捉到的法海,只不过是一只软软塌塌的膜囊,脏兮兮像块揉皱的塑料布,根本瞅不出那盘腿晏坐、双手合十的情形。一次次的努力失败后,也就不那么认真,好歹将那一团东西揪出一扔,以为这传说也就是个大概的写意,哄孩子罢了。直到读了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才知道捉这“法海”,远非“揪出”那么手到擒来。

“先将这些(蟹黄)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难怪鲁迅一长大就先急着学医,原来他们那里的小孩子从小习练解剖,连吃螃蟹时也刀不离手。

切下,还要翻转过来,简直有点像铸铁翻砂,又叹,这法海的确道行不浅,隐于蟹壳之内,还要来个反转,就差把自己的形象拆解为密码或干脆变成反物质了。

道理是明白了,但至今仍没得机会亲手一翻,因为明白这道理的时候恰恰不是吃螃蟹的季节,而真正持螯把酒,又将这念头忘到了脑后。后来又听说,河蟹里的法海比较完整,而梭子蟹的则只能看见光头,看不出手;还是青蟹的最妙,仔细看时,连眉弓都能看清楚!于是又手痒,下次说什么也要一试,毕竟,与这老和尚的谋面之缘,也就只差这么一翻了。

千百年来,白蛇娘子与许仙的故事让田夫野老蚕妇村氓皆抱不平,一段人妖奇情感天动地,以至于雷峰塔也倒了,法海禅师却还躲在蟹壳里兀自静坐。凭遁身之妙,智商一流;正人妖纲纪,法商超绝。何以被怪着“多事”,还被指着“脑髓里有点贵恙”,骂着“活该”?也许就是情商低了一点。其实很多事情理相通,不可认了死理。但事已做绝,千夫所指,也只好负于蟹壳一隅,摆个“横眉冷对”的POSE,回一句:爱谁谁咋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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