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送 第5期

时间:2022-05-11 07:51:51

1

奶奶今年70岁,偶尔有头痛腰腿痛的毛病,但身体一直都很硬朗,精神矍铄,不论酷暑还是寒冬依然会下地种田,效率丝毫不亚于那些年轻人。父母多次劝告奶奶不要下地种田并让她来城里同我们一起居住,但一向性格执拗的奶奶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从今年3月份开始,奶奶开始出现频繁头痛以及浑身无力的症状,第一个知道这些的就是我,因为我是她的长孙。从小父母忙着工作,于是我便由奶奶照料,一直到我8岁去城里读书,所以她什么都愿意跟我说,但又不允许我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我知道她通常是把我当成一个倾听者的角色。我看着她枯黄干瘦的面容,在心疼的同时,心中也莫名其妙地蹿起一股怒火:“你头痛给我说干什么?我又没有能力给你看病,告诉我爸妈去!”我这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平常顶多脸色不悦地问她几句然后再偷偷地告诉父母。她或许见我这次真的生气了,布满褶皱的脸上故作轻松地露出极为勉强的笑意:“没啥大事啦,告诉他们干啥,他们忙。”一边说着一边向那低矮破旧的厨房走去,佝偻弯曲的背脊被一抹洒向院子里的夕阳照得刺眼闪亮。

奶奶一直都很要强,不论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告诉别人,因为她不想劳烦任何一个人,即便是她的亲生儿女。而我通常都会告诉妈妈,妈妈便会带着奶奶去医院看病,而奶奶总是摆着手:“没啥大事去什么医院,过几天就好啦。”说完还不忘展现一抹微笑向我们示意她的健康,而我像是谎报军情被发现一般恶狠狠地看着她,并不忘阴阳怪气地嘲讽一句:“有病不治小心变大病哟。”

父母的工作有时太忙,有时候会忘记给她生活费,身无分文的她宁愿去马路上捡破烂也不愿主动张口向爸妈要钱。因为煤球太贵,奶奶每顿饭菜都烧柴火,每天做饭的时间,我家的院子里总是冒着苍灰色的刺鼻熏眼的烟雾,奶奶的干咳声在烟雾缭绕的院子里清晰入耳。这些都是我在周末回老家后邻居告诉我的。当然,他们之所以告诉我这些,大多是想满足他们的八卦欲望,像是在问:你父母这么有钱怎么可以忍心对一个老人如此不孝?而我通常只是礼貌性地一笑便置之不理。

――我不想让我的解释成为一个风眼,好让他人捕风捉影改变它原始的面貌。

――是谁说过,解释就是节外生枝?

2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没钱问我爸爸要。不要烧柴火,对身体不好,你怎么总是不听。”

“我有钱呀。”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棕色布料缝的布袋,抖出大把大把的零钱给我看,但是像是恐怕被我发现一般很快将那钱又放到口袋里,几枚一角的硬币在她的慌乱中孤零零地掉落在地上。她弯曲着腰身吃力地去捡。有一枚硬币我确定它钻到了我的鞋子底下,但我当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并没有挪动双脚。

“你这样做无非就是想让我爸妈难堪,你让别人怎么想?整天在背后议论你的儿子和儿媳妇不孝吗?”我故意说难听的话刺激她。

刚才就很不自然的微笑瞬间凝固在她那张历经过无数蹉跎岁月的脸上,她缓慢地转过身去,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背影充满了内疚、自责和难过。

晚上奶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什么,自言自语地说着:“怎么会掉了一角呢?”我催促她赶紧睡觉,她轻轻地应了声,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凄凉。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天还没有亮,奶奶还在熟睡,像是得到一种指引,我赶紧去院子里寻找那枚硬币,却发现找不见了。

我的奶奶,一个70岁的老人,她一生只求付出从来都不求回报。在她步入晚年的时候,心中想的并不是过上安详的生活将自己依托给她的儿女,而是一直和衰老作着奋力的斗争。她不想老,她不想事事都麻烦别人。但是时光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奶奶终究抵不过时光的侵蚀,所以她只想趁自己还能照顾自己时,尽量不去劳烦别人。她身上的钱虽然不多,但是钱的数目她清楚得很。一角钱,对于我们来说什么都不是,但却是她辛苦捡了十个瓶子赚来的呢。

3

5月份的时候,她第二次告诉我她经常头痛并且浑身困乏,语言开始有点不清晰。因为自那以后我也不听她提起,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这次当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语言上的变化并回想起她偶尔在电话里的词不达意。

于是这次我经过左思右想,准备与奶奶进行一次慢条斯理的谈话。

“他是你儿子,他照顾你天经地义,没有你哪来他现在的人生?”

“他们工作忙,怎能因为我这个老太太而耽误了他们的工作呢。”

“在儿子心中,父母永远都是第一位。”

“哎呀,没什么大事,花那钱干嘛。”

“钱是次要的,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我沉住气。

……

这次谈话不了了之,依然没有任何的进展。于是我将奶奶的病情再次告诉了妈妈,让她这次务必带奶奶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毕竟70岁的人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奶奶还是死活都不愿意去。我气急了,生平第一次对她大吼:“你怎么如此愚昧?有病就治,不要讳疾忌医,小病不看就成大病!”最后还不忘阴阳怪气地刺激她,“难不成你存心酝酿成大病最后让你儿子去花大钱?”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奶奶的肺部有一个小包块,说估计是良性,并开药说要不断来复查。为了方便起见,奶奶搬到城里同我们一块居住。期间奶奶断断续续去复查过几次,并没有什么大碍。

因为我上高中以后便开始住校,一般周末才回家,可是9月份因为要期末考试,便一个月都没有回家,期间担心奶奶并给她打过一个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很好,并给我说了很多话,无非就是一些“注意身体”“小心着凉”之类的话,她兴奋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而我却在电话的另一头,尴尬地沉默着。她就那样一直说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其实那个时候,她的病情已经严重了,而我却急着挂断她的电话,最后我便以“我要去吃饭了”这样生硬的借口挂掉了她的电话,而那句“注意身体”一直压在我的嗓子眼里没有说出口。

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上挂着很多我不知名的药水以及针管。她眼睛紧紧地闭着,整个人看上去干瘦如柴。我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那么清晰流畅那么有力气地跟我说话,我是不是有点残忍?

当我得知“奶奶还剩不到两个月”这样五雷轰顶的消息时,我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呵呵一笑,胸腔像是被一块大石头遮挡得呼吸困难起来。我依然侥幸地怀着“医生肯定搞错了”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我依然相信奶奶还可以陪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我还要和她贫嘴,我还要听她聊她的小时候,听她说她那简单、温暖、模糊、粗糙、安静、明亮、朴素的村庄――我很向往的村庄。

4

第二天早上,奶奶在全家人的恐惧与期盼之中醒来。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艰难地露出了一抹微笑,我像平常跟她说话一样对她说:“看,现在住院了吧?很难受吧?”话刚说完,早已泛红的眼角就渗出了泪水。我本来不想哭的,我不想让她心疼我,但是人到难过的时候,一切的感觉器官都是不由自己的。既然哭了,我希望她可以看到我的脆弱,让她心疼我从而能坚强地战胜病魔,行么,奶奶?

她缓慢地望了一下四周,嘴唇颤巍巍地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我能看到她眼中因说话困难而流露出的痛苦。她最后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声音坚硬得像是覆盖了一层霜:“没什么事情,只是最近经常头痛,我以为忍一下就好了呢,”她望了我一眼,接着说,“现在不是醒来了么,回家吧,在医院多花钱。”

又是钱。

我对奶奶很了解,她之所以这么老了还下地干活,是因为她想趁着自己还能走动的时候多为这个家奉献些什么,即使谈不上奉献,也不想过早地成为家里人的负担。她经常跟我说“人老被人弃”之类的话,所以,我的奶奶,她一定很害怕衰老吧?一定对自己的老年人生提心吊胆吧?犹如三岁的小孩儿被抛弃在马路上一样,那样无助恐惧的心情有谁能明白呢?奶奶心中此刻一定很自责很内疚吧?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这么不中用劳烦别人呢?是么,奶奶?

我告诉她,等病好了咱就回家。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温顺得像个小孩儿,一种冰冷的液体把她的脸衬托得更加生动。

既然“生如夏花之灿烂”,就当“死如秋叶之静美”,死是必经的事情。

可是,奶奶,我只想你在我的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

5

奶奶开始天天昏迷不醒,靠药物支撑体力,本来就很干瘦的身体日益枯黄起来,像是粗糙的树皮裹着干柴。

大姑、二姑和妈妈整天陪在奶奶身边,爸爸因工作忙而不能陪在身边,但时常打电话问及奶奶的身体情况。我请假回了家,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奶奶最想看到的人就是我。她会在我放假回家因赖床,并说要喝“朝十三胡辣汤”早早地起床跑上几公里的路买回来端到我面前;她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心疼地掉眼泪,却什么事都不做地看着我;她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像接到圣旨一样用心去做……而此刻她就躺在离我不到一米的位置,我却不敢看她的脸。

记得上次我去学校的时候,她还固执地说要送我,而我则不耐烦地对她嚷嚷不让她送,独自背着行李前往车站。一路上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我,但我回头的时候除了路人之外什么都没发现。当我走到人来人往的车站时,我本能地回头发现了躲闪不及的她,她矮小不足160厘米的身体站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确定我是她眼中唯一的光芒,我是她眼中整个宇宙的缩影。

一位70岁的老人要多艰难才能紧紧地跟随着一名16岁少年的脚步?一位70岁的老人在人来人往的车站要用怎样迅速的目光才能跟不丢?她对我招手,而我在转身之前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心情如何?难过?伤心?失望?坐上车之后,从车窗玻璃前看见她站在另一个站牌那儿,眼睛一直望着我的方向。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像是一座孤独的丰碑。直到车子开动,我又看了她一眼,她仍然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我拉上窗帘,眼睛望着某一处发呆。是不是那次,她对我招手的时候已对我说过再见?只是人群太喧闹,风声太大以至于我没有听见?!

从我出生到现在,现实中或者电视中看到过很多人的离开,除了惋惜以及感叹生命的变幻无常,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触。那些悲欢离合,衰老与死亡,都是他们的喜怒哀乐,我一直都很庆幸我的亲人都在我身边,而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天崩地裂的感觉永远都不会和自己扯上任何的关系。我以为我可以永远保持这样的幸福,任凭时光再侵袭,我都能坚守我的快乐城堡。可是当“死亡”这样的字眼以残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时,我才明白,时光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傍晚的时候奶奶依旧没有醒来,房间里很静,空中挂着的血浆一点一点地流入奶奶的血管,像是要以单薄的力量把奶奶从死亡线上拉过来。我因第二天要参加毕业会考,不得不回学校去。临走时,我看了她一眼,因为我怕是最后一眼,所以我看了好久。其实我更害怕的是她醒来了之后因我没有在她身旁而再也不能看到我,所以我在离开前特别叮嘱妈妈,奶奶快不行了的话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那天晚上我将手机放在枕头下面,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算睡着了还是会猛然醒来,我总能感觉奶奶在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

梦里的天是灰色的,奶奶依然和以前一样,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都来接我。正好校门口有块大石头,而我总是花好大的力气才能爬上去,示意奶奶背我。一路上奶奶给我讲故事说谜语,那时的奶奶在我心中是那么的高大。是不是人长大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自己的心中发生变化?如同奶奶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渐缩小,最后消失不见,是吗?

6

中午我刚出考场电话就响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拿出电话,妈妈的语气从电话里有些疲惫地传过来,说是奶奶醒了,但她好像谁都不认识了,谁也不想理,只是一遍一遍地喊着我的乳名。我挂掉电话来不及拦出租车就用平均每分钟四百米的速度向医院奔去,一路没有风景。我只想让她在有生之年中多看我一会儿,哪怕是一秒或一眼。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奶奶痛苦地躺在床上,她的面容因疼痛看起来有点扭曲。看到我的一刹那,她用力挤出一个看起来非常艰难的微笑,语气颤抖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外面……很冷吧?!你看我……多不中用,棉袄才刚刚做了一半了呢?!马上……就过冬了。”我看着她,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见过无数这样的画面,在别人因为感动而泪流满面的时候,我却为导演刻意安排这样煽情的画面而嗤之以鼻。可是当我成为这一场合的亲身体验者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种心被掏空般窒息的感觉。我的泪水像是关不上的水龙头似的。她只是一位善良的老人,如果上帝想要带走她,为何还要让她遭受病魔的折磨?

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总会做棉袄、棉裤给我穿,但我觉得看起来太难看所以从不肯穿,反而穿着妈妈给我买的保暖衣服在她面前神气活现地说:“这个才好看,你做得太难看啦!”语气中充满了显摆的味道。而她依然每年都会做,按照我的体型,她说,说不定哪天你就想穿了呢。

我曾天真地想,人从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壮年直到老年,在这个过程中,思想一直经历着变化。人们常说,人老了就又成小孩儿了,奶奶为什么就不能再成为一个孩子呢?生命循环不息用不着死去。如果可以,如果不可以,我愿意像对待小孩儿那样教她认字,陪她赏花,让她幸福……

奶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常也不大与后辈亲近,除了我。印象中,奶奶总是背着我。在我家的相册里,有很多我和她的相片,她笑得灿烂如花,那是自我懂事以来不曾见她对任何人流露出的表情。我想象她年轻时穿着素雅绣花布料的衣服,头发高高盘起,美丽端庄的样子。

7

奶奶开始频繁地疼痛,但她即使疼得在床上翻滚也从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她的眼睛空洞苍白,像凌晨的一束冷光。她已经不能完整地说话。但奶奶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并没有像其他病人一样大叫,出现拔针头以及拒绝治疗的状况,连医生都说,没想她会如此安静。

即使一个人多么乐观坚强,当他面临死亡的时候,是不是也依然会害怕恐惧呢?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才会迫切地表现出对生的渴望,可是又有谁能够拒绝命运的扼杀?我不知道她到底承受了怎样剧烈的苦痛,但从她的表现中,我看到了她与死神的搏斗以及强烈的挣扎。以前她在我生病因痛因苦不想打针吃药时,总会很心疼地对我说:“不吃药怎么行?我又不能替代你。”我此时终于体会到了奶奶面对我生病时的心情。

突然之间,我希望奶奶再也不要醒来了,再也不要醒来了。

奶奶的大腿已经在近几天如干柴一样细,她似乎也明白了自己不是单纯生病。她让妈妈给她擦身,然后梳理她濡湿的鬓发。她说她想回老家再看一次,家人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便答应了她。

老旧寂寥的房子,厨房的桌子有着经常会摩擦双脚的铁锈,白色泥墙上有着我童年时随便刻下的动物形象。小院子被四周的建筑物严密包围着,有点像天井的结构,只是其他三面建筑都很高了,只有奶奶的平房,就像木桶最短的那块木板,会让水漏出去。但奶奶的平房却能让清晨的阳光刚好洒进院子里,将正在画白线跳房子的我们映出跃动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欢愉的气息,临近吃饭的时候,奶奶通常会从厨房里探出头喊我。

这样的画面覆盖了我整个童年时代。

在死亡面前我们无能为力,只有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对她好,加倍地好,无限地好,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

8

中午的时候我去看她,她很清醒地躺着,她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也没有睡觉。人在临死的时候,是不是最害怕闭上眼睛呢?是不是觉得只要一闭上眼睛一辈子就结束了呢?

妈妈说奶奶今天早上说了好多的话,说要家庭和睦,不要吵架,不要伤心难过。爸爸在一旁捂着脸颤抖着身体。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哭,上次是在爷爷过世时,那时我才3岁。

一生。

奶奶7岁会做饭,8岁跟着父母下地干活,9岁那年她父亲被活生生地饿死,那样饥荒的年代死了不少人。10岁的奶奶起早贪黑去地里挖野菜偷麦苗让她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存活了下来,为了吃顿米饭奶奶背着挖的半麻袋野菜步行十几里路去卖几毛钱换取一小把大米,身上通常会有鲜血淋淋的口子出现。20岁从山东嫁到河南,本以为可以一直幸福下去,却在40多岁时死了丈夫,从此孤身一人。爸爸虽然孝顺,但和奶奶话不投机经常吵架。大伯因娶了恶婆娘和奶奶断绝了关系。奶奶也一直背着“害死爷爷”的罪名――如果不是奶奶让爷爷去种地,爷爷就不会因为心肌梗塞突然死亡了。她的一生充满了挫折、疼痛、自责、内疚、伤心、坚持和困苦。

将记忆切回往日的画面。给我一双眼送你离开。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和奶奶一块生活,偌大的院子,晚上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一到晚上,村子里的风就会刮向院子,并笼罩一层阴森恐怖的气息,而我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奶奶身后并拽着奶奶的衣角,眼睛还时不时地往身后扭,唯恐鬼一下子把我抓跑。有一次奶奶把我哄睡之后去浇地,半夜我醒了,摸不到奶奶的手,恐惧瞬间弥漫心间,我一边哭一边用被子紧紧蒙着头,尽量压低哭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浑身不停地颤抖,一直到奶奶回来,我才大声地哭出来。自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有把我单独放在家里。每每提起这件事,奶奶的脸上总是充满了内疚和自责。

老人的节省是出了名的,奶奶也不除外。每次我回家,总能从冰箱里看到大量的剩饭剩菜,我扔过好多次,但奶奶依然不扔掉。上次回来,冰箱里没有剩饭,我很奇怪,后来我才发现奶奶将它们放到了阳台上,我非常气愤地将它们再次扔进了垃圾桶。

我说:“别吃剩饭了,给你说过多少次了!”

她说:“才刚放了一天,热一热就好了。”

我说:“你每次吃剩饭就会次次吃剩饭,如果你一次不吃就不用吃了,这样的道理你就不懂?”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就走向了厨房,只留给了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最后的背影成了我对她的背影的全部记忆,然后逐渐地模糊,直到在后来的某一天消失不见。关于我和她的故事戛然而止,记忆出现残损,悲凉凄惨的风声萦绕在我对她的记忆里。

生死是轮回。在这个广袤的宇宙中,我们的身体会化成微小的粒子,然后再次重组,既然“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世的擦肩而过”,那么我愿意再用万年的时间去等待再次与你成为血肉至亲。

王泽林印象

亲人的离去是一种永远难以弥合的痛。这种痛不可避免地会降临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因而,每每读到这样的文章,都会不可避免地引起我们内心翻涌的共鸣,是那种回忆和温情和淡淡的感伤相互杂糅的情愫,让人的心境突然变得清冽无比。

当我在一个春日的夜晚读到王泽林的这篇《相送》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三年前去世的祖母。一个年近百岁、总爱唠叨的老人,在我们所有人都认为她活到一百岁是理所当然的时候,却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当你的亲人突然离去的时候,你才会突然发觉这种“理所当然”是多么脆弱,轻易地就会崩塌在时间的尘埃里。所以,千万不要再把亲人当做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要懂得珍惜和感恩。

王泽林对奶奶千丝万缕的感情,已经渗透到了字词的缝隙里。我们对于亲人的爱与痛,都是这样渗入骨髓的。千万次的吊念和缅怀之后,但愿我们都能珍惜身边那些细微却沉重的爱。

(萧泊零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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