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时间:2022-05-11 03:49:12

摘 要: 酒意象在黄庭坚词中十分常见,且在其后期词作中尤为明显。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从寥落与感慨之“悲”和达观与沉郁之“旷”两个不同的角度,分析山谷后期词酒意象中的情感涵蕴。

关键词: 黄庭坚 后期 词 酒 意象

“酒”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从最早的《诗经》、《楚辞》开始,就已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诗人们或以酒寓怀寄情,或以酒解愁自娱,更有甚者将酒称为“吊诗钩”,作为自己创作灵感的不竭源泉,引觞赋诗,将逸致豪情、落寞愤懑尽寓酒中。及至宋代词之兴起,更是使“酒”成为了这种本就与酒席歌筵相伴相生的文学体式中最为常见的意象。既有柳永酒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式的离情缱绻,又有苏轼酒中“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定风波》)式的酣适旷达,更有李清照酒中“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式的凄切苍凉……可以说,如果宋词中缺少了“酒”,那么无论是情感的表达,想象的驰骋,还是意境的营造,都必然会大为逊色。而在宋代所有喜欢以“酒”意象入词的文人之中,黄庭坚亦可称得上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一位。

黄庭坚词中多酒。在《全宋词》中所收录的近一百九十首黄词中,其中直接涉及到“酒”字的便有四十五首,直接提到“醉”字的有四十九首,而包括“杯”、“觞”、“樽”、“玉山”、“浮蚁”、“酩酊”等其他与酒相关意象的词作则几近百首,占到山谷词的一半以上。①而在这近百首与酒相关的词作中,又有近七十首是作于他绍圣元年遭贬谪之后,其中如《醉落魄》(陶陶兀兀)、《西江月》(断送一生惟有)等篇,更是直接将酒作为了词的主题。虽山谷曾自谓“中年畏病不举酒,辜负东来数百觞”(《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中年以后仍频繁地以酒及其相关意象入词。由此实不难看出,酒之于此时期的黄庭坚,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吊诗钩”,或是借以娱宾遣兴、浇愁解闷之物,而更多的已成为了他的一种情感抒发的媒介和精神上的代言。正如同他遭贬谪之后词风由俚俗艳媚向苍劲旷放的转变,山谷绍圣元年之后所作词中的酒意象亦有了与前期不同的意义和内涵,不复只如年少时的诗酒风流、豪兴酣畅,而是包蓄了更多的情感涵蕴。

一、“尊中有酒且酬春,更寻何处无愁地”——山谷后期词的酒中之悲

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中,《神宗实录》史祸发生,黄庭坚以中伤诋诬先帝(神宗)罪名于十二月谪涪州(今四川涪陵)别驾,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自此开始了他长达十二年的谪居生涯。虽按《宋史》载“庭坚泊然,不以迁谪为意”②,然而中岁遭贬,辗转漂泊,心中实难免怀有忧闷哀怨之情。而这种情感自然也就表现在了他这一时期的词作中,并借词中之“酒”予以传达和衬托。

其一,去国怀乡、离亲别友的寥落之悲。绍圣二年,黄庭坚在长兄元明的陪同下共赴黔州贬所。初行之时未携家眷,且即将羁管于荒远之地,烟程渺茫,前途未卜,忧愤之情溢于言表,而更多的却是对颠沛流离、去国离乡所感的凄凉与苦楚。如《醉蓬莱》:

对朝云叆叇,暮雨霏微,翠峰相倚。巫峡高唐,锁楚宫佳丽。蘸水朱门,半空霜戟,自一川都会。虏酒千杯,夷歌百转,迫人垂泪。

人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极神京,万重烟水。悬榻相迎,有风流千骑。荔脸红深,麝脐香满,醉舞裀歌袂。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③

词人从描写黔州云雨迷离、群峰翠叠的自然美景开头,写赴黔州途中所见之奇美景致,又以“蘸水”三句继写高门豪族的富丽繁盛,结句以“虏酒千杯,夷歌百转”尽写其况之乐,却忽地又将笔锋一转,一句“迫人垂泪”,一腔忧闷喷涌而出,俱是词人在乐境之中难以排遣的孤寂之情。下片仍尽情铺写地方官的热情与宴会之盛况:“荔脸红深,麝脐香满,醉舞裀歌袂。”然而异乡纵好,毕竟“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此时的“虏酒千杯”、“醉舞裀歌袂”,是欲以酒渲染出其时轻歌曼舞、醉意朦胧的欢快气氛,然而场面越是写得热烈,越能反衬出词人心头的悲凉孤寂。置身于高堂华宴,面对着主宾的觥筹交错,更使人强烈地感受到“斯人独憔悴”的况味,所以词的最后又跌入深沉的乡愁之中。唯有那杜鹃“不如归去”的声声啼鸣陪伴着他通宵达旦。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④,此时词人的孤凄寥落之悲,却正是借饮酒之乐的反衬而抒发得淋漓尽致。

同时,这一类通过写酒来以乐景衬哀情的手法,更多见于黄庭坚对往昔岁月的感怀以及身处偏荒之地对远方亲友的思念之作。而在这类词作中频频出现的“酒”意象,则成为了凝聚着往昔欢乐岁月的缩影。如《虞美人·宜州见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此词作于崇宁三年,此时词人由于早年作《承天院塔记》被政敌指责为“幸灾谤国”,遂除名编管于更为偏远荒凉的宜州(今广西宜山)。在此边远蛮荒已近“天涯”之地,一夜微风后,竟也开出了如江南一样的梅花,这是何等的浪漫与令人欣喜。“平生个里愿杯深”,若如往日赏梅,对此美景,自然要开怀畅饮方才尽兴,然而经过十年的迁谪,宦海沉浮,早已不复有少年时饮酒赏花的兴致了。“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老”尚不矣,更着一“尽”字,可谓字字沉重,令人读之不免扼腕怅叹。而词中以“愿杯深”代言“少年心”之兴致好,形象之余,更凭此一句将天涯与江南、垂老与少年、去国十年与平生连结到了一起,以往昔之欢悦兴味愈加反衬出了今日的沉郁凄凉。

此外,词人对远方亲友的相思怀念亦多通过词中之“酒”借以传达,而此时的酒意象所凝聚的除了往昔欢乐和融的岁月之外,更有一份浓浓的亲情在其中。如“当年夜雨。头白相依无去住。儿女成围。欢笑樽前月照之”(《减字木兰花·用前韵示知命弟》)、“芳意正徘徊,传与西风且慢吹。明日余樽还共倒。重来未必秋香一夜衰”(《南乡子·知命弟去年重九日在涪陵作此曲》)、“招唤欲千回。暂得樽前笑口开。万水千山还麽去,悠哉。酒面黄花欲醉谁”(《南乡子》)、“前年江外。儿女传杯兄弟会。此夜登楼。小谢清吟慰白头”(《减字木兰花》)等,与兄弟家人唇齿相依的天伦之情尽寓其中。而自己去亲离乡的凄凉孤寂之感,也就因此显得愈发深沉凝重了。

其二,人生无常、身类转蓬的慨叹之悲。绍圣元年(1094)山谷被贬黔州后,元符元年(1098)即因避外兄张向之嫌再迁戎州(今四川宜宾)。虽在徽宗即位初曾一度遇赦,并于崇宁元年(1102)得诏知太平州,但到任九日即被罢,又被贬往宜州(今广西宜山)。可以说,黄庭坚的中晚年一直在党争与史祸中煎熬,辗转飘零中,便难免会生出世事无常、人生如梦之感,而表现在其词作之“酒”中,则多是一种“莫使金樽空对月”式的感慨和哀叹。如“把酒花前欲问溪,问溪何事晚声悲。名利往来人尽老。谁道。溪声今古有休时”(《定风波》)、“满酌不须辞。莫待无花空折枝。寂寞酒醒人散后,堪悲。节去蜂愁蝶不知”(《南乡子》)、“劝公醉倒。别语怎向醒时道。楚山千里暮云,正锁离人情抱。记取江州司马,坐中最老”(《品令·送黔守曹伯达供备》)等。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则当是山谷于元符二年所作的《西江月》:

序: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没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开头两句“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俱是套用韩愈诗中成句,“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遣兴》)与“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赠郑兵曹》),然而却自成一联,翻出新意,如陈师道《后山诗话》所评:“才去一字,遂成切对,而语益峻。”⑤然而除了形式上的点铁成金之外,这一联对仗更是浓缩了山谷的人生体验,是他阅历过人世沧桑以后产生的深沉感慨。虽不着一酒字,却句句意不离酒,而下句的“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写歌女劝酒,便也正是承接上句的酒意而来,照应小序中的“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下片却是一个转折,先是由饮酒转为伤春,“花病等闲瘦弱”,显然是已经到了暮春花残之时。冯延巳《鹊踏枝》有句云“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坐赏春花之时兼伴以美酒,该是人生中何其快乐之事,然而毕竟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那么趁花尚未落尽之时,自然应当痛饮以惜春了。于是词人自己虽“独醒其旁”,却劝他人“杯行到手莫留残”。而这一种“无处遮拦”的“春愁”,却不仅仅是单纯的伤春意绪,却有着更深的意蕴,它是山谷在宦海浮沉、人生坎坷的经历中所积淀下的牢骚抑郁、愁闷不平的总和。至于最后一句“不道月斜人散”,则曲折婉转地透出了他内心的愁苦抑郁,既有“谓思相离之忧则不得不尽”(陈后山语)⑥之意,更寄寓了他对于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不如趁酒尽饮的凄凉之感。

此外,作于崇宁四年,相传为山谷绝笔词的《南乡子》,更是借酒意象凝结了词人对自己一生经历的风雨坎坷无限深沉的感慨。

序:重阳日,宜州城楼宴集,即席作。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据《道山清话》载:“山谷之在宜州,其年乙酉,即崇宁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楼,听边人相语:‘今岁当鏖战取封侯。’因作小词云云,倚阑高歌,若不能堪者。足月二十日果不起。”⑦细读此词,字里行间似无处不透着一种看透人生世事的虚无感。建功立业,求取封侯,在经历了一生宦海沉浮和数十年的颠沛流离的山谷眼中,都只是梦幻一场,已不足为意了。“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一切的是非得失、升沉荣辱,都淹没在时光流逝的波涛中,被时代的风雨冲洗得一干二净,而眼前所应惜之物,无过于一杯清醪了。“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往事既矣,不如索性开怀痛饮,莫辜负这大好秋光和杯中佳酿。以功名之虚无,更衬出美酒之可爱。而能够不随世事迁改,一任不变而“今秋似去秋”的,恐怕也就只有杯中美酒的甘醇之味了。词末一句“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虽似有从低沉转向开朗达观之意,然而结合整首词的词境,却似乎只是词人在看透世事之后的一丝苦笑。虽言“不解愁”,然笑意之中,却仍隐隐透出一种无奈、落寞与凄凉之感。

二、“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山谷后期词的酒中之旷。

黄庭坚虽于谪居之时一度非常消沉,词作之中也时见凄楚悲凉之语,然而毕竟与秦观在遭贬后一任的苦闷绝望、凄愁悲苦不同。在黄庭坚后期的词作中,所体现更多的却是一种豪迈超逸、苍劲沉郁的风格。由于独立不惧的人格修养和随缘自足的人生态度,黄词颇有放旷达观的一面。然而与苏轼相比,却终究少了几分自然飘逸,故在旷放之中有时亦有沉郁之感。⑧而此时山谷词中之“酒”,亦同时承载起了此旷放之中的达观与沉郁两种不尽相同的意蕴。

其一,超脱疏宕的达观之旷。黄庭坚由于修养、心性所致,即便在穷途之中,虽时有苦闷,亦不失超拔之态,能坚持操守,随缘适性,不以外物而累及自己傲岸豪健的品格,就贬谪时期的词风而论,也可称得上是苏门四学士中最为豪放达观的一位了,故后期词中常见清旷瑰奇、超尘绝俗之姿。⑨而其词之中这种超绝之气,亦多借酒意象予以营造,表现出一种不以浮沉进退萦怀、惟以纵酒放歌为意的逸兴浩气。如作于绍圣二年的《念奴娇》:

序:八月十七日,同诸生步自永安城楼,过张宽夫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彦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此词为山谷迁至戎州时所作。虽身处西南边荒之地,生意惨淡,词人却凭其旷达与傲岸的胸襟为全词营造出一种清旷爽利、飘逸绝尘之感。全词上下两片,共出现了三个有关“酒”的意象:“醽醁”、“金荷”、“樽前”,按山谷虽自称此词“可继东坡赤壁之歌”,而其酒中所蕴之意却与东坡的“一樽还酹江月”不尽相同。上片之酒,将本就有清新澄净之感的“醽醁”二字与彩虹碧空、新山秀绿、明月清辉相融为一,共同营造出一片澄澈明净、瑰奇清逸的世界,而明月似乎也偏爱这樽中美酒,着意将寒光偏照于杯中,将整个词上片的意境烘托得更为空明清朗。而下片的“共倒金荷”与“樽前相属”,相较之下则应包含了更多的情感意蕴:与诸少年乘晚凉游园,欢饮赏月,何其乐事,既离家万里,则能如此相聚冶游究竟难得,那么何不借此机会开怀畅饮,尽情欢乐呢?于是,“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这一份尽寓于酒中的豪兴,又随悠扬的笛声一同融入到清凉的晚风与澄净的月光之中了。而词人不重忧患得失、惟以纵酒放歌聚友为事的逸兴豪情亦跃然纸上,其洒脱旷达,确是足以与东坡赤壁之歌相媲美了。

此外,作于绍圣四年的《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亦是山谷借醉酒而写其超脱疏宕的词中名作: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词中上片首二句写黔中气候环境之恶劣,阴雨连绵。然而即便如此,词人却并未终日愁苦抑郁,得逢重阳天霁,仍不失赏菊饮酒的好兴致与欢喜之情。而“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二句,更是写出了词人穷且益坚、忘怀得失、乐观旷达的胸襟与气魄,大有“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二驿是皇州”(作者《竹枝词》)的意味。全词虽只有上片“催醉”二字明写饮酒,然续而细读,下片句句尽写的是作者登高畅饮之后不以世俗为意的醉纵旷达。尤其末句“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一句更是凛然而有生气,将词人的豪迈气概表现到了极致。

此外,在山谷的其他词作中,如“玉酒覆银杯。尽醉去、犹待重来。东邻何事,惊吹怨笛,雪片成堆”(《绣带子·张宽夫园赏梅》)、“灯焰焰,酒醺醺。壑源曾未醒酲魂。与君更把长生碗,聊为清歌驻白云”(《鹧鸪天》)、“何处青旗夸酒好。醉乡路上多芳草。提著葫芦行未到”(《渔家傲》)、“传杯犹似少年豪。醉红浸雪毛”(《阮郎归》)、“归去来。归去来。携手旧山归去来。有人共、月对尊罍。横一琴,甚处不逍遥自在”(《拨棹子·退居》)等句,亦是借词中之酒,尽抒“泊然不以迁谪为意”的超脱与旷达。

其二,倔强苍劲的沉郁之旷。由于性格趋于内敛且受到佛老思想的影响,黄庭坚能够用较为开阔的胸怀去看待贬谪路途中的江山景物与个人政治生活中的成败得失,然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实是“黄庭坚早年即奉行的‘和光同尘’的处事原则一以贯之的表现”,故其豪放之语有时亦颇有被动接受现实而故作旷达之感,“与苏轼的同类词作相比,可以看出黄庭坚词中还是有些不能释怀的情绪郁积在心中。”⑩而这种抑郁愤嫉之情、胸中不平之气,又每借写饮酒而以达观、放浪之态出之。这类词作也正是山谷后期词中所最为常见的。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作品,如于元符二年作于戎州的《鹧鸪天》:

序:坐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词中上片是劝酒之辞,劝别人的同时,却也是劝自己到酒中去求安慰,到醉中去求欢乐。一句“人生莫放酒杯干”,意即酒中自有乐境,自有天地,应让杯中常有酒,应该长入酒中天。“风前横笛”二句,则生动地描画出词人在酒后的浪漫举动和醉中狂态,表明酒中自有另一番境界。“醉里簪花倒著冠。”人只有在酒后醉中才能如此不拘形迹、狂放不羁、风流自赏。而词人的狂放醉饮形象亦被斜风吹雨的环境衬托得格外生动鲜明。{11}能达此境,即可眼中无人,既眼中无人,心中又有什么忧虑烦恼是不能消除的呢?不言而喻,这仍然只是词人借酒浇愁的故作旷放之语而已。虽不着一个愁字,而处处愁闷可见。至于下片则是在醉态中对世俗的侮慢与挑战。“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读来似乎轻松欢快,然而话语之后却隐藏着无可名状的愤懑。而末句“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更是以倔强兀傲之态表达了对世俗的侮慢和不以为意,正如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云,乃是“于倔强中见姿态”了。

此外,据考约作于崇宁三年的《水调歌头》{12},亦是山谷此类词中的代表作: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全词明写春行纪游,实则却是借理想中“桃花源”的情景,反映他对污浊现实社会的不满以及不愿媚世求荣之意。下片“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一句,表面上说李白不在了,无人陪他饮酒,而言外之意却是一种因知音难寻而感到的无边的寂寞与孤凄。而不以今人为知音,独提古人,更加深了这种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孤独苦闷的情怀。此处的“白螺杯”亦不复单纯指酒,而更多的却是代表着词人一份“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的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傲之态。无奈之下,亦只得托醉以解愁,“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词末二句不仅描写词人酒醉后且舞且行的纵放之态,更表现出了他于世间无人为伴,唯有明月可与相随的凄凉孤寂之感。

除此之外,黄庭坚于元符二年所作的四首俱以“陶陶兀兀”四字开头的《醉落魄》词,更是他后期词中借酒故作旷放、以遣愤郁的名作。无论是“尊前是我华胥国。争名争利休休莫。雪月风花,不醉怎生得”中对世俗名利的淡漠,还是“人生无累何由得。杯中三万六千日。闷损旁观,自我解落魄”中的悲懑自嘲,或是“醉乡路远归不得。心情那似当年日。割爱金荷,一碗淡莫托”中的怀乡念远,或是“街头酒贱民声乐。寻常行处寻欢适。醉看檐雨森银竹。我欲忧民,渠有二千石”中的落魄无奈,究其本意,实则俱是在山谷借词中之酒作旷放语的同时,无法掩盖的落寞孤寂与沉郁愤懑。他虽“能以豁达的胸襟面对逆境,故时有高歌豪情之作;但豪歌又难掩内心的创痛,因而又不禁倾吐出‘万事尽随风雨去’的深沉感慨。”{13}而如“淫坊酒肆狂居士,李下何妨也整冠”(《鹧鸪天》)、“甘酒病,废朝餐。何人得似醉中欢”(《鹧鸪天》)、“喜欢为地醉为乡,饮客不来但自酌”(《木兰花令·用前韵赠郭功甫》)、“宜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送落晖”(《鹧鸪天》)等语,更是在借酒抒怀的旷达之语中饱含了无尽的沉郁之感。

袁行霈先生在《李杜诗歌的风格与意象》中曾说过:“一个意象成功地创造出来以后,虽然可以被别的诗人沿用,但往往是在一个或几个诗人笔下才最有生命力,以致这种意象便和这一个或几个诗人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诗人的化身。”诚然,若论诗词中之“酒”,我们首先最易想到的,多是像阮籍、陶渊明、李白、苏轼等惯以诗酒写风流的文人名士,而黄庭坚之于酒,虽不及上述名家留给人们的印象深刻,却依然以“酒”贯穿了他一生,尤其是后半生的流离坎坷,他借一盏清醪写尽了心内的抑郁悲愁,抒尽了胸中的旷然浩气。无论是去国怀乡、离亲别友的寥落之悲,还是人生无常、身类转蓬的慨叹之悲;亦无论是超脱疏宕的达观之旷,还是倔强苍劲的沉郁之旷,俱已融于杯中,与甘醇的佳酿一起流转为词作中字里行间的清冽酒意了。而论及这分酒意,虽于豪纵开阔之中难免凄凉寥落,亦于孤傲寂寞之中不失其拗健峭拔。

注释:

①唐圭璋.全宋词[M].上海:中华书局,1965.

②[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四十四·列传第二百三·文苑六)[M].北京:中华书局,2000:10203.

③[宋]黄庭坚著,马兴荣,祝振玉校注.山谷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另:本文所引黄庭坚词均出于此书.

④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774.

⑤⑥[宋]黄庭坚著,龙榆生校点.豫章黄先生词[M].北京:中华书局,1957:102.

⑦[宋]黄庭坚著,龙榆生校点.豫章黄先生词[M].北京:中华书局,1957:116.

⑧王凤英.斗杓寒挂屋山头——从黄庭坚前后期诗词风格看其思想的转变[J].青海师专学报(社会科学),1997,3:21.

⑨宋先红.“苏门四学士”贬谪词中的感情蕴涵[J].重庆社会科学,2007,10:40-41.

⑩杜丽萍.秦七黄九谪居词[J].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3:18.

{11}陶文鹏.与倔强中见姿态[J].古典文学知识,2011,3:137.

{12}张承凤.黄庭坚词编年考[J].天府新论,2000,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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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宋先红.从玉貌花颜到水光山色——贬谪期间“苏门四学士”词作的变化[J].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10.

[23]俞香顺.“倔强中见姿态”——黄庭坚《鹧鸪天》鉴赏[J].名作欣赏,2005,3.

[24]关宁.山谷词分期刍议[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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