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画中的美棠

时间:2022-05-09 06:15:39

美棠走了,时间是2008年3月19号下午4点23分。

自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她已经把他忘记了很多年。弥留那刻,他却知道美棠记起了自己。她偏过头,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澈,直愣愣看着他已经老得像个皱皮橘子的脸,然后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过脸庞,渗进枕头。

他什么也没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人心悲凉到极致时,任何表情都是多余。久久握着她仅余一丝温热的手,等到完全冰凉后,他取出剪刀小心剪下一缕银发,用红丝线仔细扎起来。美棠留给他的东西,除了这缕头发,便只有她生前一直带着的细金戒指。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相思始觉海非深”的真正含义:海并不深,怀念比海深。

美棠去世后的半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最是难过。儿女担心他积郁成疾,想带他出国旅游散心,被拒绝了。他想去的只有一处,是当年和美棠结婚的江西大旅社。

他年近九十,自认已把尘世看透,再没有放不下的东西。但独自站在当年举行婚礼的台阶上时,愉快、悲伤、惆怅、叹息……百余情感涌上心头,恍若隔世。

他突然害怕起来。如果一朝自己也离开,还有谁知道当年他们的故事、那些相识相爱的细节?他虽有一支画笔,可如果为画而把过去再回忆一次,会不会是一种折磨?

落笔时,他发现这非但不是折磨,反是如释重负的寄托。“死亡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但是画下它时,心中所爱的人就可以存在。”

第一幅画,是初见时的美棠。那一年他26岁,刚从黄埔军校毕业。他不知道家里来了女客,进屋前忽然瞥到院子左面正房窗门开着,一位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涂抹口红揽镜自照。这一幕落入他眼中,珍藏至今。

画旁还有美棠的一张老照片。石榴花底下少女鲜明的脸,卷发尖脸细弯眉。当初他最爱此照,与战友临别时特意加洗了多张,作为贵重礼物相赠。如今这张照片被重新修复冲洗,补上一点红唇,仔细贴在画册里。

照片旁他题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回忆也不尽是温柔眷恋。他们曾分离了整二十又二年,靠书信通联艰难熬过1958年至1979年。美棠和孩子们给他写信,他却不能保证自己的回信能寄到妻儿手中。他翻出如今还存留的书信,修补好岁月的破损,一封封铺展开贴在画册里。

这些信不断提醒他美棠在这22年中受了莫大委屈和痛苦,劳损了肾脏。他悲痛难当

他们都老了,美棠的身体病入膏肓。他向医生学习如何做腹透、如何打胰岛素,按步骤画成示意图。再然后,美棠忘了他,她不堪忍受肾病折磨,像个孩子,拒绝配合治疗。他急,知道美棠眼昏耳聋,便画了偌大幅画,劝她不要动插在身体里的透析管子。

那时他一直抱着她会好起来的希望。等她好起来,他们便一起退居宁静山村,安度晚年。

希望破灭,美棠留给他一抔骨灰。他执意把骨灰盒放在卧室,每日睡前起后燃一炷香,与她絮叨小会儿,祝愿她无论天上地下都能安居。他不愿爱妻“住”进阴冷的狭室,即便终要入土为安,也要等到他离世后一起安眠。

美棠去世后,他凭一支笔画进了90岁的孤独。画画贴贴的18本册子,名为《我俩的故事》。翻看一本本厚重的画册,从少女时代初见面的样子,婚礼之上新娘的面容,一直到她白发苍苍和猫为伴的姿态,仿佛重游他俩近一个世纪的苦乐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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