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为什么唠叨

《大话西游》里最特别的人物是唐僧，他的特点就是唠叨，许多年轻人都会背诵他那些絮絮叨叨的台词。比如这一段就经常有人引用：“你想要啊？悟空，你要是想要的话你就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的。你真的想要吗？那你就拿去吧！你不是真的想要吧？难道你真的想要吗？……”

什么叫“唠叨”？大概就是语言过量，用词罗嗦、折腾，语句冗赘、枝蔓，还常常含义暧昧、逻辑模糊、闪烁其词、语焉不详，一些词汇、概念、判断使用频率过高，造成严重的同义重复和反复，有许多“车轱辘”话，语音振动过于频繁，尖锐刺耳，等等。总之，唠叨的人会让觉得“这个家伙没事就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就好像整天有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嗡嗡嗡嗡飞到你的耳朵里面，”直听得我们像孙悟空那样大叫：“救命啊！”并且恨不能“抓住苍蝇挤破它的肚皮把它的肠子扯出来再用它的肠子勒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呵――！整条舌头都伸出来啦！我再手起刀落哗――！整个世界清净了。”

唐僧是一名高僧，也就是在佛学研究领域有较高成就、在佛教事业的发展史上发挥过较大作用、在一些寺庙里的拥有较高地位的人，他怎么会那么唠叨的呢？历史中的唐僧未必是这样的，但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我认为他是非常真实的，他的唠叨是有着历史和逻辑的根据的。

唐僧爱唠叨是因为，第一，平心而论，唐僧具有积极的人生观和强烈的进取心。虽然他是一个和尚，是一个因“看破红尘”而遁世避俗的人，但实际上像老唐这种真正的佛教徒他们追求的是人类社会更高层次的道德呀善良什么的，而且他们远比红尘里的俗人更加执着，红尘里如果有人有心传道劝善的话，肯定很容易就无功而返、知难而退、半途而废了，而他们则以此作为终身职业，有这么难能可贵的么？

第二，唐僧具有对人类良知、道德、理性的无比坚定的信心。如果他老唐不相信善良终将战胜邪恶，如果他不相信马克思所说的：“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那么，他何必唠叨呢？

第三，唐僧具有对自己道义上高度的优越感和自信，以及对某种既定的语言或世界秩序的迷恋和执着。像许多思想家一样，唐僧肯定是一个认为自己简直就是世界上唯一掌握了真理的人，他的思想或者他所确认的思想甚至与之相关的一切是绝对正确、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的。

第四，唐僧对语言的魔力有一种偏执。如果他生于战国时代，他肯定是苏秦、张仪之流，坚信只要舌头还在就有饭吃，可以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如果是三国时代，他肯定会像诸葛亮一样骂死王朗、像蒋干一样相信可以以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周瑜来降。杰出演说家希特勒曾说过：“除了贫困女神的作用以外，历史上一切伟大的革命运动都是投在群众中的语言的火把点燃的。”这个老唐也是一个提着语言的火把满世界跑的人，一到人群里他就要搓揉着那些无辜的可怜的辞藻，不把世间的语言符号、语言里的思想和感情掐出血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与此同时，唐僧的唠叨，还在于他一直在犯着大量的错误：

首先，他不懂得什么是语言的本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是世内在手的工具吗？抑或它具有此在的存在方式？抑或两者都不是？我们据有语言科学，而这门科学以为课题的存在者的存在却晦暗不明，甚至对此进行探索追问的地平线还隐绰未彰”（《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02页）。你明白了么，唐僧同志？你这个死鬼！成天就知道说说说！你哪里知道，在对人类和世界最本真的存在的追寻过程中，传统语言具有其可悲的局限性，实际上存在是传统语言根本无法言说的，“说”是对对象的现象和本质的一次敞开，同时也是一次遮蔽，所以一经说出就已不再是“存在”了，你能拿出什么东西去教导谁啊？！告诉你吧，“存在”根本不是知识的对象，也无法“摆”出来，“存在”是主客体尚未分化之前的本源性状态，因而在传统语言内无法“说”出，一经“说”出便沦为“存在者”了，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不能如此被“说”出，而只能自己“显示”，自己“言说”，传统语言在“存在”面前无能为力。“人们试图把握‘语言的本质’，但他们总是依循上述环节中的某一个别环节来制定方向；‘表达’、‘象征形式’、‘陈述’的传达、体验的‘吐诉’、生命的‘形态化’，诸如此类的观念都是人们用以理解语言的指导线索。即使人们用调和的方法把这些五花八门的定义堆砌到一块儿，恐怕于获取一个十分充分的语言定义仍无所补益。决定性的事情始终是――在此在的分析工作的基础上先把言说结构的存在论生存论整体清理出来。”而且，“言谈的另一种本质可能性即沉默，也有其生存论基础。”“比起口若悬河的人来，在交谈中沉默的人可能更本真地让人领会，也就是说，更本真地形成领悟。对某某事滔滔不绝，这丝毫也不能保证领悟就因此更阔达。”懂不懂，你这个死老唐？雄辩是银，沉默才是金哪！

还有，唐僧既缺乏对语言、思维、逻辑自身规律的常识，更缺乏对人性的起码的了解和尊重，具有滥用语言的暴力倾向。按照西方哲学的对象化思维的语言观来看，语言是一种表达方式，它预设了某种内在的东西表达或外化自身的观念，“说”总要有一定的对象，即“话”，而“话”总要有所指，或指向人的思想感情，或指向外在的客观事物；按照西方语言传统中主观主义、工具主义的观点，语言是人的活动，人是“说”的发动者、主宰者，语言只是人用来认识世界、交流思想的一种工具；还有一拨人认为，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是现实和非现实的符号化。虽然这些意见在海德格尔看来还是太肤浅了，也没有掌握语言的本质，但即使按照这些粗浅、不深刻的观点来看，既然语言是人用来表达认识和思想感情的，那么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认识和思想感情，你老唐想要对方接受你的意见，就得让对方看得懂、听得进并且在双方不断的相互反应中形成交流。虽说只要有逻辑，语言就可以翻译，但是实际上不同的人群即使使用同一种语言也不一定可以沟通，就像鲁迅说贾府的焦大不爱林妹妹一样，只有林妹妹学会焦大的语言，她才有可能真正使他爱她，假如她突然变得如此前卫疯狂爱上了这位前辈的话，否则只可能有性的吸引而不会有心灵的交流。这也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要求知识分子学习劳动人民语言的意思，可惜老唐没有机会学习这篇重要讲话，所以才固执地认为自己拥有超人的智慧、掌握了无可争辩的话语霸权，可以居高临下，有权让他人接受自己的观念，对伤害他人听觉的行为根本不作任何控制。老唐啊，老唐，你缺乏最起码的人权观念啊，你只是个恶霸呀！

最重要的，唐僧不懂，要想成为最好的表达者，应该学习写诗！！俺最最喜欢海德格尔的一个观点就是：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诗是语言的本真的言说。如果我们能够――唐僧同志能够写作并运用真正的诗歌，用纯洁心灵在对生活、对世界、对人的灵魂的感触和碰撞中哧哧冒出的火苗，那纯蓝色的火苗――那些意象、意境、节奏、韵律，去向他人倾诉，去引导人们用心领悟、感悟、体察事物的真谛，去消解逻辑和规范语言的遮蔽功能，那么，“存在”的意义将超越个人对世界的理解，而从仅仅是经济、政治、信息交流的筹划性的语境中解放出来，显示在存在的意义之中，同时传统的概念性、逻辑性的工具主义语言观得以彻底地克服，哲学的“无根”状态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也将根本改变。老唐啊，我不得不严肃地告诫你：不要唠叨了，学习做一个真正能够出入人的灵魂的诗人吧！唉！！如果我们能够得到一个消灭了唠叨的清净世界，如果我们每一个正在或准备言说的人都学会使用诗的语言，那么我们将会多么幸福啊！！！（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