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扬】前半生卧底 后半生囚徒

时间:2022-08-12 01:59:39

WHO IS IT 前北京刑警,因卧底毒贩染上毒瘾。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刑警,已经消失在眼前这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身体里。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健康、嘴唇发白、牙齿被烟熏黄,他给自己挑的化名是宋名扬,这说明他有一段绝对不能轻易透露的过去。

他的家在北京某片区一栋上世纪80年代的居民楼里,三代人挤在一个60平方米的光线暗淡的房子里。他身上穿戴的登喜路夹克和D&G挎包,尽管是20年前的款式,但仍和这个老旧的住宅不太合拍。

在一个皱巴巴的白色塑料袋里,他并不精心地保存着曾经作为刑警顶峰时期的留念—六七个奖章和近20个奖章证书,毕竟,他是在地狱门口转了一圈才取得这些成绩的。

20年前,刑警宋名扬是这个区无人不晓的角色。他是公安局特情队的(特情即线人,刑警安插在群众或潜在犯罪群体中的耳目),是流氓们的“大哥”,很多黑道上的人会拿“和宋哥吃过饭”做吹牛的资本;他的摩托车停在马路边上,不拔钥匙,没人敢动;每次去吃饭,饭店经理都会出来跟他打招呼问好。

“做卧底染上毒瘾”,成为他人生所有故事的转折点。

1986年,警龄刚满3年的宋名扬立了人生第一个三等功。那年夏天,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被。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姑娘在附近人多的地方转,直到第40天的时候,才发现了犯罪嫌疑人。直到现在,宋名扬还无法形容当年的兴奋和紧张。他是同资历警察中第一个立功的,那时候队里派人去北戴河疗养,宋名扬是代表。

从1990年开始,宋名扬进入了特情队。他手下曾经有20个在公安局登记的特情。因为宋名扬手下的特情多、势力范围大,队里别的特情干部都眼红。他也有大量的特情经费供支配。那时候宋名扬就开着队里配的奥迪,烫发,打摩丝,穿几千元的名牌。有时候队里的领导跟他开玩笑说:“你别真整得跟黑社会老大似的。”

做特情的几年,宋名扬为了同线人建立感情,不遗余力。“我有一次要去打架砍人,我妈跪下来求我,我都没听,宋哥骂了我一句,当时我就不敢去了。”宋名扬的一个线人说。在得到信任的同时,宋名扬也借助线人破案无数。

1996年是宋名扬最后一次立功。当时北京有一起涉枪案,宋名扬接到“卧底”的任务。在此之前,宋名扬只听说过卧底。“我当时也没犹豫,一个是因为这是上面的任务,再一个局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能干得了。”宋名扬回忆说。

当时经一个线人引见,宋名扬以“流氓大哥”的身份来到了犯罪窝点—一个普通居民楼里的一户。起初几次,宋名扬都不太说话,一方面是怕说漏嘴,另一方面要装出大哥派头。但宋名扬从没敢碰过,他知道这东西“惹不起”。

一次,一个流氓抽多了,开玩笑问:“你丫不会是马爷(警察卧底)吧?”

宋名扬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幕,说:“来,哥们儿,拿一包尝尝,我的弄没了。”一屋子流氓看着他,宋名扬熟练地做板、卷烟枪,尽量让自己显出一副老手的样子。这时候,宋名扬感觉到后面有人在动枪,他听到“啪啪”空扣扳机的声音,但没回头。抽完之后,为了打消旁人的怀疑,他用烟头贴在腿上,又拿水果刀在小腿上剌。

“剌一下,肉就往外翻一下。”说着,宋名扬撩起裤管,腿上赫然一个手掌大小的十字形刀疤,和一个钢镚儿大小的烟头烫疤。抽完之后,他故意叫板:“你们不是来劲吗?还找茬吗?”看周围的流氓打消了疑虑,宋名扬拿起大哥大,假装有人打电话,借机脱身。

从第一次抽之后,他便隔三差五地和兄弟们来上几口。有天晚上,他觉得像突然染了重感冒,神魂颠倒、涕泪横流。他觉得心神不定,拿起提包胡乱翻起来,他觉得那里面能有点什么。翻出个报纸折的烟枪,他拿火柴棒小心地把那些黑色的烟油子抠下来。

第二天,一股无名的力量逼着他开车狂飙回到同线人的联络点。几口海洛因下去,所有的不适感消失。他想,自己这是上道了。

吸上之后,宋名扬每天提不起精神,毒瘾最大的时候,隔两三个小时就得抽一次。他知道自己再干不了刑警了。2001年,北京市公安局搞改革,他所在的分局重新组团,结果没有人愿意要他。接下来,一种无名的伤痛,不仅是肉体的,而且是掺杂着委屈的伤痛折磨着他,“别人会怎样想”,一种“对自己的羞耻”。

宋名扬想把毒瘾戒掉。他成了北京大兴一家戒毒所的常客,护士医生院长都认识他。病房窗户上封着的带小孔的铁板、昏暗的房间、病人发灰的肤色,在宋名扬看来都再熟悉不过,因为他来这里100多次了。

他在努力地戒毒,但毒瘾一直反复。戒完再抽,抽完又哭,精神实在扛不住了,就有了自杀的念头。他吃过一种药,可以通过产生不适反应来抑制吸毒。每天他出门前,母亲都看着他把药给吃了,才让他上班。但这种药吃了两年后,他开始胃出血,肝部功能也受到了严重损害。

为了和之前的圈子隔绝,他还特意回老家戒毒。但一回北京,接触到,又复吸。“这跟毅力无关,不拿人就不叫。”他无奈地说。

2005年年底,饱受毒瘾和抑郁症困扰的宋名扬办理了病休。这年他刚满43岁,正是同批同事们升任处长、所长的年纪。

他一度以为,自己能摆脱的依赖。但最终,还是让他进了监狱。

2010年2月中旬一天晚上10点多,宋名扬接到以前一个叫郭方的线人的电话:“大哥我今天都快死了,大哥帮我弄300块钱的。”有10多年毒瘾的宋名扬知道想抽但抽不上的滋味,他没敢耽误。但当时他家里也没有,就去现买了1800元的海洛因。两个小时之后,他带着近300块钱的来到约定见面的公园。

宋名扬把东西给了郭方之后,没走几步,两个警察就从郭方的车上下来,把他按住了。这时候,宋名扬才知道,自己被“钓”了,“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钓我,我看见当时车后面坐的那俩人了,但我根本就没提防他”。

认识宋名扬前,郭方只是这个片区默默无闻的小混混,卖过彩票、报刊,摊过煎饼。后来,他成了宋名扬的线人,跟着宋名扬,认识了各路流氓,慢慢也成了“大哥”。

“我就是害我亲爹亲妈,我都不能害我宋哥。可当时我实在扛不住了。”郭方在拘禁室里对宋名扬说。作为警察,宋名扬明白“实在扛不住”意味着什么。他说他不恨郭,只是,从此以后所有的信任、尊严还有荣誉都与自己无关了。

宋名扬回忆说,受审讯的时候,警察也不正经审他,俩人斜着躺着,抽着中华,净问他“当年八宝山那案子你怎么破的”之类的问题,让这个老警察给他们讲故事。还跟他商量:“你帮我弄(钓)俩人,我把你放了?”宋名扬说,你们想都别想。以前都是我用的线人,跟我出生入死,这回我出事了,用他们换我?我还是人吗?

进了监狱,管教把脚链子往宋名扬跟前一扔,半开玩笑说:“戴过吗?”宋名扬说,给别人戴过半辈子了。

“自己戴过吗?”

以前当警察的宋名扬给无数人戴过脚镣,但他觉得那些杀人越货的重犯都是罪有应得。可此时他觉得自己委屈,以前宋名扬常去牢门外,他想不到自己会进里面去。他亲手给自己铐上了脚镣。往前走两步,在反光板里看到自己戴着脚镣、穿着“囚皮”的样子,宋名扬眼泪哗哗流,但又得憋着不想让旁人听到。

被捕那天,宋名扬还穿着以前的警大衣。他和自己赌气,在地上捡了个手指头那么长的钉子,一口气吞了。从拘禁室出来,他说自己难受要吃药,一口气吞了12片安定和半瓶救心丸。他说自己当时真的是想一死了之。

在监狱里,宋名扬给市局和分局的领导写过信,每封信都是七八页长,他有太多话要说。但是监狱里发的信纸有限,他就让家里寄信的时候多寄几张空白信纸。每次他都是趴在地上写,一边写一边哭。

他找出了当时写的信念给我听:“我的爱人长期因我担惊受怕,久而久之得了精神病,1998年住进了医院,我的孩子由于我的错误思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从事这样危险的工作,说不定哪天就光荣了,所以从小就不让他依赖于我,不同他建立父子情。为此孩子得了自闭,基本不同别人讲话。更可悲的是,我儿子从小不知道爸爸是个警察,没有见到过爸爸穿警服是什么样子,更没有体会到爸爸是警察的自豪感。”读到这段时,宋名扬强忍着哭腔,“我没指望这些信给自己减刑,我就想说明一点:我不是警察的败类”。

现在,他结束了两次刑期;学会坐公交车,但还是不习惯乘地铁;每周去戒毒所做一次心理治疗;失去了所有经济来源。现在,他走在路上,偶尔有人会窃窃私语:“那人就是当年的宋名扬。”

有朋友想不通,问他:“明知道的危害,你为什么还要去干?你可以说这个案子我不破了,为什么还要上?真想不通。”

“可这还用想吗?和平年代,警察就是最危险的行业。要现在有小年轻的,我还劝他去当刑警。多有意思。”他说。

他突然和我回忆起了还没当警察时的那段时光。在被录取前几天,他每天都神魂不定,念着“阿弥陀佛保佑”。拿到录取通知那天,他兴奋地在日记本上用红笔大大地写上“光荣篇章”。第二天,这个新警察在家里请了两桌子,叫朋友们一起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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