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的灵魂

时间:2022-04-30 07:00:23

王光龙,男,1988年生,安徽省寿县人,华南师范大学研究生。在《福建文学》、《百花园》、《作品》、《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当代小说》、《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文章十余万字,作品入选过各种选集。获得过安徽省大学生写作比赛一等奖;安徽省“网络原创消防文学大奖赛”散文组一等奖、广东高校校园作家杯征文比赛散文组一等奖等文学奖项。

清明或者腊月,我们从农谚出发,目的地自然是坟地。

坟地是一个人的最终归宿,像子宫一样,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避难所。当一个人最终选择在一座方形的土丘里长眠,他或者她就成了子孙后代的无形图腾。祈福和祭奠所带来的形式效应已经远远地超越了他们在世间的实际价值,而这一切仪式都是通过上坟表现出来的。

逝者已矣,那些在我未出世就已经离去的先人,除了偶尔在父辈母辈的口中虚构他们的音容和一生的行迹外,大多淡如焚纸,随风飘散,伴着时间的渐长也大抵不复记忆了。能够留在印象中,并有感情羁绊的亲人也只有临近上辈的居多。奶奶是离我记忆最近的亲人,也是我每次上坟唯一祭奠的人。

坟地在另一个村的一片荒地上。走过饥饿之年的奶奶带着父亲背井离乡,暂居在这个村子里。老家是回不去了啊。奶奶在世的时候,靠着山墙,经常望着高远的天空哀叹。没有想到这样的哀叹会以她长埋于异乡而结束。老家叫贾郢,年轻人都出去了,整个村子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守着光秃秃的村子。爷爷的坟埋在老家的田野里,后来土地开发,犁铧划破经年的草皮,出新鲜的泥土和一些人骨头。年轻的父亲把这些骨头捡起来,包裹好,在贾郢边缘的一块空地上重新埋了起来。搬到这个村子后,却得知爷爷埋葬的地方又被推土机推平了,爷爷的坟茔已经找不到了。每年父亲都会在田野间的十字路口烧纸,送给在另一个世界里独自流浪的爷爷。

火纸和爆竹是必不可少的,就像每年上坟父亲都会把我和弟弟带上。我背着一个编织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粗糙的黄色火纸、面额巨大的冥钱和火红的鞭炮。父亲走在前面,弟弟走在中间,我跟在最后。三个人一字排地沿着田埂向前走去,没有言语,沉默的气氛中显示出仪式的重要性。即使路上偶然遇到一些熟人,他们远远看见,取下黏在嘴角的过滤嘴香烟,也是简单的问候:“去上坟啊?”父亲抬起头,回答道:“嗯,给我大的(母亲)上坟。”寥寥数语,路人把烟重新塞进嘴里,点着头离开了。

去坟地的路是泥泞不堪的,除了泥土路原因,还和潮湿的阴雨天气有关。村与村之间靠着一条土路相连,两个村的坟地被规划在一处,而路却没人来修。上坟的时节又因为节气的原因经常阴雨绵绵,路就更加的泥泞。远远望着上坟的人,像蜗牛一样踽踽蹒跚在路上,这就更加增添了上坟的味道。凄凉,孤独,每个人都以沉默的姿态接近自己的先祖,这或许是先祖对后人的暗示,让我们不敢忘记先祖开辟生活的艰难。

我们赶到坟地的时候,看见烟火早就已经在坟地的上空袅袅地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味。那些早来的人留下还未烧完的火纸,家人就顺着两行车轮的辙印离开了。我们的裤脚上已经斑斑点点地沾满了泥土,但还是要在公墓里踩着满地残剩的火纸和鞭炮纸,在有些杂乱的碑和坟堆间寻找奶奶的安葬之地。记得奶奶逝世那年,坟堆都是泥土堆,周围齐腰高的荒草一片,枯黄地摇曳在风中,远处几家茅草屋孤零零地被一排排粗壮的木棍撑着,欲倒未倒。看到这一切,眼睛不禁发涩,内心的苍凉也瞬间像决堤的洪水般,全都化作对先人的眷念和忏悔。几年间,这里埋葬的人不仅多了起来,坟堆也讲究起来。白色大理石的碑不仅取代了原先的石板,坟堆也从土堆变成了水泥的砖瓦平房,楼房,甚至有的还拉起了院子。父亲也把奶奶的墓地翻新了,在原有的土坟上加盖了水泥瓦房,碑也是白色的大理石。这里成了现实的翻版,生活在阴间的先人们,反而沾着后人的光,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暗暗比较着。

父亲打开蛇皮袋,取出火纸鞭炮。我和弟弟把火纸铺展开,是为了容易焚烧。父亲从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折下一节树枝,便于挂鞭炮。我和弟弟挤在奶奶的坟前,四周都是红瓦白墙的瓦房和小楼房,这里也都成了蜗居之地。父亲把树枝一头插在泥土里,在分叉处挂上鞭炮。我和弟弟站在一旁,看着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飞散在各家坟堆上。鞭炮的声音传的悠远,远处田埂上吃草的牛也侧耳倾听,倒是墓地周围人家放养的狗,好像早已习惯,仍悠闲地在泥土里寻找着什么。鞭炮放完,父亲就点燃了火纸,一张张纸,遇火就燃。我和弟弟看着父亲一边烧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大的,快来领钱啊。保佑你的两个孙子好好念书。你的媳妇不是不来看你,她腰疼。你保佑她腰早点好起来啊。”火光映着父亲脸上硬朗的皱痕,这个时候,父亲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严肃。

“来,给你奶奶磕头。”我和弟弟就顺从地跪在潮湿的地上,给奶奶磕了三个头。

婆媳之间的战争是乡村的一大隐痛,奶奶和母亲也不例外。

父亲年幼丧父,是奶奶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家里穷,眼见快到而立之年的父亲还没有成家,奶奶和亲戚们都很着急。父亲没有接受亲戚们介绍的姑娘,而是一个人背着包袱去了外地打工。父亲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面容娇好的姑娘。姑娘不嫌弃父亲只有一间茅草房,依然肯下嫁和她相爱几年的父亲。后来,这个姑娘成了我的母亲。

母亲是外地人,嫁给了父亲后,地域和语言的差异使得母亲在村子里备受委屈,在村人的眼中,仿佛母亲就是那个从山窝里走出的“蛮夷”。奶奶虽然为父亲找到媳妇而高兴,但是婆媳之间语言的差异,母亲身上带着浓厚的家乡味道,饮食也大不一样,加上村里老年人之间相互的闲言闲语,使得奶奶对这个外地媳妇的偏见越来越深。

村头住着一个老人,我叫她三奶奶,他养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其中两个儿子是傻子。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却把她和两个傻兄弟留在了农村,不管不问。她时常走家串户地诉说着儿女的不孝,把大部分地责任怪在她儿媳妇的头上。村里人听的多了,也就不大理她。她就经常来我家,和奶奶拉家常。聊着聊着就聊到各自的儿女。三奶奶对儿媳的偏见也影响了奶奶对母亲的看法,让她觉得儿子和自己的疏远是媳妇吹的枕边风。一天,母亲和父亲从地里干农活回来,看见三奶奶在奶奶的房间里。两个老人在低声地说着什么,像老鼠的私语。三奶奶看见母亲回来,就低着头偷偷溜走了,而奶奶也气愤地不去看母亲,仿佛母亲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奶奶独自躺在床上,扭过头去,整整一天都不肯起来。

那时,我家的草房被隔成了三间,奶奶单独住一间房,中间隔着堂屋,另一间是父母的。奶奶岁数大了,却像潜伏在深处的捕猎者一样,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似乎一旦找出母亲的一丝不对后,就伺机扑上去。一天,母亲在堂屋扫地,奶奶自己在咕噜着。母亲以为奶奶喊她,就走进奶奶的房间。奶奶看着母亲手里拎着扫帚,以为母亲要打她,就大喊大叫起来。父亲听了奶奶的诉说,就责怪母亲。母亲委屈地扔掉扫帚,躺在床上伤心地哭泣。口音的隔膜,使得婆媳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父亲夹在婆媳之间,像是一棵墙上的青草,处境十分地尴尬。奶奶一生气就骂人,然后就绝食,躺在床上不起来。母亲虽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可毕竟还是媳妇。在父亲的殷切恳求下,母亲硬着头皮去求奶奶起来吃饭。奶奶有了台阶下,就爬起来洗漱吃饭。

婆媳之间有了隔阂,母亲随着父亲去田里干活,奶奶就留在家里煮饭和带着年幼的我。奶奶坐在灶口的小木凳子上(这个小凳子也是母亲陪嫁带过来的),我坐在奶奶的怀里,看着奶奶把草末和秸秆往灶口里递。火在灶里闪闪地跳跃着,像抖动着一小块色泽光鲜的红色丝绸。奶奶从罐子里抓了把盐,扔到火焰上,火焰顿时窜上来,如同蓝紫色的箭簇往烟囱里射去。我疑惑地问:“奶奶,您为什么往火里扔盐啊?”奶奶用双手把我抱在她瘦弱地腿上,我能感受到她腿骨扛的我屁股疼。“用盐烧出的饭,香着呢。”奶奶笑着对我说,随即又把脸转向了渐渐暗下去的火苗,她消瘦的脸也被冷却下来的火光照的暗红。

晚上,父母都回来了。母亲把镰刀挂在屋檐下,我飞到她的怀里,能闻到清新的稻草味和母亲特有的气味。母亲亲了我一下,把我放在一边,帮父亲卸下稻捆,就开始吃饭。奶奶坐在桌子的上沿,用小碗小口地吃饭。我扒着饭,吃着奶奶特地为我炖的鸡蛋,感觉盐烧出的饭就是香。“奶奶,明天还用盐烧饭啊。”我从碗里抬起头,对着奶奶高兴地叫着。顿时,奶奶的脸色变了,母亲愣了一下,看着父亲,又看看奶奶,突然扔下碗,跑到屋子里关上了门,随即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一次,父亲站在了母亲的一方,指出奶奶不该这样和媳妇为难,也不应该这样糟蹋盐。奶奶没有说话,摸着我的头,看着我不知所措的眼神。

父亲拉土砖盖了前面三间房子,中间拉了院子,让奶奶一个人住在前屋。奶奶一个人住前屋,母亲不进去,吃饭时让我去喊。奶奶的脾气好了很多,农忙时也尽力做着家务。那时,奶奶经常把我偷偷地叫到她的房间里,从箱子底或者枕头下拿出一个橘子,两三个牛皮糖或者几块饼干给我。这些都是表哥表姐们来看望奶奶时带过来的,奶奶舍不得吃,留给了我。奶奶对母亲有偏见,却十分喜爱我和弟弟这两个孙子。我永远忘不了奶奶在夏天的夜晚抱着我在院子里乘凉,大杨树在院墙外沙沙地响着,奶奶摇着蒲扇悠悠地为我驱赶着蚊虫。奶奶老了,和母亲的争吵也少了,习惯自己坐在山墙下眯着眼。她也时常把我搂在怀里,晒晒早晨暖洋洋的阳光。

家里买了手扶拖拉机,放在前屋里。一天,奶奶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坐在一旁,看着母亲在帮父亲把拖拉机弄出去。父亲对这个笨重的铁家伙还没有弄的娴熟,一不小心拖拉机的把手向奶奶坐的位置拐去,父亲喊奶奶进屋去,奶奶却没有听清楚,停在原地,像是受惊过度,不知所措。父亲用身体挡住了把手,奶奶吓了一跳,蹒跚地去看被撞倒的父亲。父亲生气地叫奶奶没事不要在他干活的时候站的那么近,年纪这么大了,要是弄伤了怎么办。奶奶讪讪地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从此,父亲在摆弄手扶拖拉机时,奶奶只是扶着门框,远远地看着母亲和父亲。

母亲一直没有来给奶奶上坟。

奶奶去世的那年,家里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来奔丧的亲友。母亲也跪在奶奶的灵堂前,和亲友们一起,悲恸和哭声汇成一片,在村子里漫延。

母亲说,奶奶死的时候,她没有哭。母亲看着躺在堂屋凉床上的奶奶,一张白布从头到脚盖住了她,凹凸出奶奶干瘦的躯体,这使得母亲更加地害怕,恐惧占据了伤心。父亲曾要母亲去给奶奶上坟,母亲不去。她曾去过一次后就经常做些奇怪的梦,和奶奶、坟地以及那张白布有关,这让母亲扔掉了奶奶遗留下的一切东西,包括奶奶最后躺的那张崭新的凉床。

母亲不去上坟,父亲还是要带着我和弟弟去的。每年父亲在奶奶的坟前烧纸的时候,都会絮絮叨叨地说着些话,大意是要奶奶保佑我中考顺利、高考顺利、考研顺利和叫奶奶不要再折磨母亲了,让她浑身的疼痛早点好起来。弟弟念书后,这些话语又重复在弟弟的身上。我在奶奶的坟前听着父亲诉说着这些他们母子之间才有的语言,这一听就是十多年。在父亲这么多的祈求中,我从没有听到父亲向奶奶为他自己要求过什么。也许,在父亲的心中,已经装满了母亲和他的两个儿子,容不下他自己。

我和弟弟磕完了头,就站在父亲的身后。裤子上的泥土我们是不敢拍下来的,仿佛拍下来就是对奶奶的大不敬。父亲看着火纸还在烧着,风吹拂着,卷起一道道黑色的边,像卷尺那样收缩。我们相信那是奶奶在接受我们送给她的钱。如果火纸没有烧完就被风刮跑了,父亲说那是一些游魂野鬼在争夺冥钱,所以我们要等到火纸烧完才能走。

父亲在奶奶的坟前踱步,他在打量着奶奶的屋子。盖在坟堆的瓦片有的地方破损了,有鸟雀时常落在坟头上的瓦片上。父亲拔干净奶奶坟堆四周的野草,用这些草擦干净瓦片上鸟雀拉下的粪便。“你们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等有空了要给你们奶奶的房子修补一下,瓦破了,不知道坟里面有没有渗水。”父亲用碎瓦盖住了坟头上的缝隙。

“走吧。”父亲把蛇皮袋夹在腋下,看了一下奶奶的的碑,就转身踏上田埂。我们还是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赶去,心情也顿时轻松不少,仿佛仪式得到完满的结束,我们的祈祷也送到天国里的奶奶。

母子之恩,婆媳之争,祖孙之情,这些都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着,让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的坟。坟前那团燃尽的火纸,在风中升起一缕黑烟,像一只没有线的黑色风筝向着无垠的天空飘去,像在留恋,也像在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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