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透世情后的生存之道

时间:2022-04-24 04:43:34

在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最受读者喜爱和研究者关注的,是富于虚幻色彩的以神仙狐鬼精魅为题材的故事。的确,作者置这些虚幻的形象于读者熟悉的人类社会情境中,描摹世态,抒发性情,“使花妖狐魅,各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1],获得了文言小说领域无与伦比的成功。小说中描写的这些“花妖狐魅”,由于超脱于社会固有结构和人间礼教之外,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作者因而敢于较为自由地去创造:有的自荐枕席,主动追求所爱;有的娇憨质朴,出于天性,发乎真情;有的侠肝义胆,智慧超群……这些形象,无一不是作者对自己心目中理想女性的艺术再现,体现了作者对美好人性的期待,因此,更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由于《聊斋志异》中这类现象过于夺目,相比之下,《聊斋志异》中描写的现实社会中的女性就不那么受人重视了。其实,作为一位生活在现实中的作家,一旦从虚幻场景退缩到现实社会中,他表现出的对人间女性的关注更能折射出他的伦常态度。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塑造了为数不少的“贤妻良母”形象。如 “美而贤”的林氏(《林氏》);“性贤淑” 的珊瑚(《珊瑚》); 葛太史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的葛太史女(《白于玉》);“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 的青梅(《青梅》);要丈夫安心读书,自己勤劳打理家业的细柳(《细柳》);“一钱不轻受”、知恩图报的七郎之母(《田七郎》)等。在众多塑造现实女性形象的作品中,《胡四娘》一篇,通过塑造参透世情的胡四娘形象,寄托了蒲松龄在现实中屡屡碰壁后的深沉感慨。

出身官宦人家的胡四娘,内慧外朴。因丈夫出身赤贫,被势利眼的兄嫂姐妹甚至婢仆嘲笑揶揄,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之”,“无置可否,但微哂焉”。丈夫发迹后,面对亲朋的恭维艳羡,胡四娘仍然“凝重如故”。胡四娘虽然“事事类痴”,其实在她端重寡言的外表下,隐藏着对人情世态的大智若愚。

通读全篇,胡四娘给读者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的隐忍。胡四娘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无波的状态,事事凝重,时时凝重,鲜明地折射出东方女性矜持高洁的传统美。

胡四娘隐忍性格的形成始自于她的出身和成年后的境遇。胡四娘为庶出女,且生母早亡,这样的出身决定了她在家中的地位低人一等。成年后,胡四娘听从父亲安排下嫁父母早丧、家贫如洗的寒儒程生。程生为人同样忍让,甚至面对仆婢揶揄都能“默默不计短长”。以这样的出身和小家庭环境在大家族中生活,夫妻二人自然是饱受冷眼。为了生存,胡四娘审时度势,选择了不怒不争。但沉默并不代表她不反抗,而是不盲目地反抗。当家族中除了父亲相信程生的才华并坚信他日后必有一番作为,而其他所有人都对他嗤之以鼻时,她默默站在丈夫身后,从不埋怨日子的辛苦,支持丈夫苦读。在丈夫因为岳父治丧而耽误赴考时,她敏锐地觉察到身边环境的变化,知道如今父亲已死,不得功名,将无法生存。胡四娘把握机会,出金支持程生参加补录“遗才”的科举考试,并最终发迹。从种种表现可看出,胡四娘深谙生存之道,隐忍而不乏睿智。这正是对冷眼者最有力的反抗。

除了隐忍,胡四娘形象同样体现了传统女性宠辱不惊的高洁品质。程生擢第后全家与胡四娘反应的对比,是作品中最具神采的一段。程生中举的消息传到家乡时,正值胡家三郎举行婚礼。族人惴惴,唯恐四娘衔恨。四娘却翩翩而来,参与家族活动如常。族人争奉胡四娘为上宾,“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哗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 面对众人的阿谀奉承、刻意讨好,四娘仍然“凝重如故”。族人的势利猥琐鲜明衬托出四娘的高洁,令人肃然起敬。

当然,若隐忍到几乎没有任何表示,一味的贤良温婉——这样的胡四娘就难免会显得泯灭人性,令人生厌。蒲松龄显然明白这一点。在他的笔下胡四娘的隐忍并不是无限度的,即如下面两段情节:乔迁新居时,亲戚们为趋炎附势,争相以婢仆器具相赠遗。四娘除接受了向来对自己友善的李夫人所赠一婢外,其他一无所受。长兄有求于四娘,自觉无颜,特携李夫人手书前往。四娘当面讥讽长兄:“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尽管如此,四娘仍能急人所急,还是解决了长兄请托之事。由此可见,胡四娘洞悉了人情冷暖,在病态的社会环境中既坚守自我,又能对人事报以有原则的宽容;既用鲜明的态度狠狠回敬了亲戚们让自己饱尝的浅薄人情,又很聪明地把握住度。可以说,四娘的发泄和指责是恰到好处的。联系到蒲松龄对儒家道德理想的推崇,胡四娘无过无不及的处事态度,正与儒家“中庸”的道德准则暗合。由此可以看出,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蒲松龄,在塑造现实女性形象时,其思维模式、道德标准仍未能超出传统伦理思想的范畴。

不可否认,胡四娘从小便受到“三从四德”的教导,这促使她待人接物都习惯于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心态去面对。同时她也深受封建科举制“学而优则仕”的影响,一心支持丈夫考取功名以改变在家族中的地位。在胡四娘这一形象背后,俨然有着蒲松龄之妻刘氏的影子。

在蒲松龄时代,科举入仕可谓是贫寒读书人改变命运的最主要门径。蒲松龄19岁参加秀才考试,三试第一考中秀才,此后就一直在科举之路上趔趄奔波。然蒲松龄直到72岁,才以“岁贡”之名成为贡生。对丈夫的举业,长期以来刘氏一直以实际行动支持。蒲松龄常年在外,刘氏勤俭持家,尽力为丈夫解决后顾之忧。在《聊斋志异》中,除了胡四娘,还有许多全力支持丈夫科举“大业”的女性:青梅劝丈夫“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青梅》)。《阿宝》中,“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 颜氏“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听漏三下,乃已”;后来竟然亲自登场,男扮女装赴试,高中进士,官至御史。(《颜氏》)细柳要丈夫安心读书,“家中事情请置勿顾,待妾自为之”;自己则勤劳打理家业:“而于田之东南,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细柳》)。

和这些尽全力支持丈夫举业的女性一样,胡四娘的所有隐忍,都是为了丈夫和自己有出头之日。为了将这唯一改变命运的可能变为现实,胡四娘无怨无悔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她的理想扎根于传统礼教之中,重复着一代又一代传统女性的生活轨迹。从这一层面来看,胡四娘和蒲松龄一样,也是深陷科举制度的受毒害者。

由于传统社会的男权至上,女性逐渐失去自我,成为男性的附庸品。包办婚姻也使一切女性的命运充满了未知,失去了活力与性格,逐渐趋向单一化。礼教使女性将修炼 “贤妻良母”奉为唯一准则,这是传统中国女性可悲的一点。但不可否认,从另一面来看,这种基于男权意识的女性规范又有利于家庭的稳定,有利于推动诸多难能可贵的女性传统美德的形成。具体体现在胡四娘身上,即蒲松龄所称许的“内慧外朴”。“内慧”,是一个女子动态的美,“外朴”则体现一个女子端庄矜持的静态美。动静结合,正显示出中国传统女性朴而慧的独特气质。女性的传统美德扎根于封建礼教的土壤之中,塑造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的一切美好特质:默默付出不求回报,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宠辱不惊朴实无华。

也许与婴宁、小翠等或娇憨、或俏皮、或勇敢的聊斋奇女子比起来,四娘显得平淡如水,然而她却体现了中国古代女性温柔、高贵的气质特征。这既符合传统的审美标准,也有利于女性在社会交往中处理好人际关系。从这一方面看胡四娘参透世情之后的处世之道,可作为当代女性的一种历史借鉴。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页。

主要参考文献:

1.蒲松龄:《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2.盛伟编《蒲松龄全集》第二册《聊斋全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

作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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