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多美呀

时间:2022-04-22 04:44:51

我妻吕晓歌2009年4月22日晚仙去。

我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我不能适应没有晓歌的世界。

究竟哪一种才是梦

晓歌一生不曾有过任何功名。对于我和我的儿子儿媳,她是一个伟大的存在,但对于社会来说,她实在过于平凡。人们对悼念文字的兴趣,多半为被悼念者的公众性程度所牵引。晓歌的公众性几等于零。这也是她的福分。

晓歌仙去后,我多次背诵唐朝元稹悼亡妻的《遣悲怀》,“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独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歌越过千年,直达我失去晓歌的心底深处,始信有些情愫确属永恒。

晓歌仙去后,多日无法安眠。王蒙兄郑重地劝我用药。终于还是没用。十天后,渐渐可以断续入睡。总盼梦中能与晓歌重逢,但连日梦里来了一些平日忘掉的人,却并无晓歌身影。

直到晓歌仙去后的第二十三天,应该已经是5月15日早上了,我睡在床上,忽然听到的声音,那正是晓歌以往在卧室走动的衣衫摩擦声,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我睁开眼,呀,分明是晓歌回来了!我就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招呼她:

“晓歌,你回来了么?”晓歌就走过来,蹲下,握住我的手!呀!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瞬!……然后,晓歌就站在梳妆台前,梳她的头发。她什么也没说。她又何必说什么!

……忽然又是在我们新婚后居住的柳荫街小院里,耳边似有当年邻居高大妈李大婶说话的声音,晓歌继续梳头,我看不到她面容,只觉得她垂下的头发又长又密又黑,她就站在那边默默地用梳子梳理着……我就发现晓歌买来了新菜,一种是带着一点黄花的微微发紫的芥兰菜,一种似乎是芹菜,量不大,根根清晰,体现出她一贯少而精的原则,我自觉地把菜放到水盆里去清洗……

……忽然我又躺在床上,仍有塞塞率率至为亲切的声音……多好啊!但……忽然想到那天我亲吻她遗体的额头,以及跟她遗体告别……那才是梦吧?我挣扎着从床铺上坐起来,仔细地想:究竟哪一种才是梦?……

……不知道为什么从床上下来后,竟面对一条长长的走廊,我顺那走廊跑,开始绝望:原来晓歌回家是梦!……

于是醒过来。晓歌真的没有了。再不会有她走动时衣衫发出的声响了。想痛哭。哭不出来。

才顿悟,原来,她于我,最珍贵的,莫过于日常生活里那塞塞率率的声响,包括衣衫摩擦声,也包括鞋底移动声,还有梳头声……

依偎着生存的三粒尘埃

儿子远远试图引我回忆我和他妈妈的那些酸甜苦辣,我也只跟他讲到一个镜头――

那是1974年,他三岁,我和晓歌带他回四川探望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那时候被遣返到祖籍安岳县,需先坐火车到成都再转长途汽车方能到达。在成都,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我把他们母子推塞进了车门,自己却怎么也挤不上去了,被甩在了车下。那时成都的公共汽车秩序一片混乱,一辆来过,下一辆什么时候来,或者干脆再不未了,谁也说不清。我心急如灌沸汤。弱妻幼子,他们在成都完全找不到方向,那时候哪有手机,他们和我失去了联系,天已放黑,如何是好?总算又来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总算在站前停下,但我们等车的挤作一团,谁也挤不上去!那汽车竟又开走了。我绝望了!我想我不如徒步去往要到达的那一站。但那需要多长时间?他们母子就算平安地到站下了车,该在那里等我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那时街灯多被打碎,一片漆黑!忽然,又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有人喊:“末班末班!”为了妻儿,我拼足全部生命力往上挤,我挤上去了!

我在目的地那站挤下了车,我一眼看见了我的妻儿站在那里等候我,妻拉着儿一只手,表情看不清,但儿子却使用了鲜明的肢体语言――他一只手没有脱离妈妈,另一只手使劲挥舞,而且,他抬起一只脚,再重重地落到地上……我迎上去,儿子另一只小手立即伸过来让我紧紧地握住……我们,大时代里三个卑微的生命,经过一段锥心的离别,终于又会合到了一起,并为这样的重聚而感到深深的欣慰……

我对已经快到不惑之年的儿子说:远远,我们就是这样,穿越岁月的风雨,作为三粒尘埃,依偎着生存过来的,而现在,一粒尘埃已经仙去,我们两粒还在人间,尽管对人生的意义有许多弘大的理论严厉的训诫深奥的探讨,但我以为,记住那次我们短暂而漫长的离别与卑微而深沉的重逢之乐,也许也就理解了亲情在人生中的全部意义……

远儿说他完全不记得三岁时的那次失散与重聚。但听了以后他热泪盈眶。

我把他妈妈第一次梦回的情形讲述给他。我找出宋朝苏轼的《江城子》词读给他听:“……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亲爱的晓歌,愿你常回家,在你的梳妆台前塞塞率率地梳理你的长发……

不忍清理晓歌的遗物

“针线犹存未忍开。”晓歌的遗物,应该清理,却不忍清理。

我和晓歌是新式夫妻。我们互相尊重对方的隐私。晓歌嫁给我以后,没带过来什么隐私物品,但她后来有自己的一些笔记本,她会从报纸上剪贴下一些自己觉得喜欢或可资参考的文章图片夹在里面,也会写下一些给自己看的话语,她应该断断续续地记过一些日记,还有我们一起旅游归来后的一些追忆性文字,我猜想也会有一些我跟她争吵后(有几次非常激烈,很伤感情)她对我的怨言甚至意欲分手的气话。我们的争吵究竟源于什么?追忆起来似乎真是“风起于青萍之末”,都属于“蝴蝶效应”,比如一件东西究竟是放在卧室衣橱里好还是搁到阳台杂物柜里好,可能就是一场大风暴的起始点,我或是正碰到文章写不顺发不畅之类的情况,自以为烦躁有理,她或是生理上恰失平衡正在难受,于是话赶话,抬硬杠,越吵越离奇,直到她气得噎哭,我才会幡然悔悟,到最后,总是我真诚地去抱着她双肩频频认罪忏悔,过一阵她似乎也确实原谅了我。

但在她仙去后,这些令我痛苦的回忆越发凸显出我性格中的劣质成分,使我意识到,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实在是一个社会畸零人和家庭怪人,难为晓歌几十年竟终于还是宽厚地容纳了我。

我惹过多少事啊!诸如“舌苔事件”,试想一下,你家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新闻联播》,忽然新闻主播表情严肃到极点地告知全世界:“现在播出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这条消息点了你家男主人的名,他惹了泼天大祸,被停职检查,那女主人会怎么样?那一天,我作为被点名的男主人,尽管还算镇定,心里也还是有些个发慌,而作为女主人的晓歌呢?我已经记不得她的具体表现,总之,她让我非常舒服,完全没有在外面压力上再增添哪怕一丁点儿家里的压力或抑郁……凡遇大事她总如此,她会为一样东西不该让我鲁莽地扔进阳台储物柜跟我动气,却绝没有为我在社会上惹出的祸事上给予我一句的埋怨和一丝反常的脸色――其实往往明明株连到她。

我和儿子都还不忍去触动她床头柜抽屉里的那些包括大小不一的笔记本等遗物。我们也许会永远保留,却并不翻阅。

那边肯定是美好的

我自己一直保留着一些从十三岁以来的大小不一的笔记本。2008年,我曾想把一个1955年的读书笔记本拿给她看,跟她预告过,她也表示有兴趣,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实现这项交流。

那是我现存最早的一个笔记本。是十三岁时候的东西,里面粘贴了一些从报纸上剪下的作家像,有鲁迅、普希金、海涅、雨果、塞万提斯、惠特曼、聂鲁达……

我想给晓歌翻看这个笔记本,除了打算引发出我们也许有过的相同或不同的阅读记忆,找到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并持续相伴的心灵密码,也是因为在这个小小的笔记本里,我有绝对独家的东西让她观看,那体现出我在十三岁时确实已经有着鲜明的个性,而这个性中具有优美的成分,就凭这个,晓歌后来跟我的结合应是无悔的……

在这个笔记本里夹着一幅钢笔画。不是临摹别人的作品。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独立完成的。它画在一张薄薄的片艳纸上。那个时代我们做数学作业都使用那样的纸张。一张16开的片艳纸,对裁再对栽,成为64开的一小张,就在那上面,我画了两个姑娘,站在一个有矮矮的栅栏的悬崖上,朝前面开阔的田野和河流眺望,高一点的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似乎在指着前方说:“那边多美呀!”矮一点的小姑娘短辫上扎着蝴蝶结,提着个小篮子,朝美好的那边望去……

我想让晓歌看这幅我十三岁时候画出来的钢笔画。

画出这幅画十五年后,我们相遇并且结婚,过了一年我们有了宁馨儿远远……

我们经历过那么多风雨坎坷,我们也有过那么多甜蜜欢乐。

“那边多美呀!”“那边”原来只意味着生活中尚未来临的时口,现在,晓歌仙去了,也就意味着一定有着某种生命的彼岸,晓歌先一步,我也会终于抵达……我们会在神秘的“那边”重逢,那边肯定是美好的!

我已经把这幅画复制放大,挂在我们的卧室里。晓歌,你再回来时,我又会感觉到的声响,那一定是你在一边梳头一边欣赏这幅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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