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木棉惹的祸

时间:2022-04-12 07:14:13

十年来写了不少散文随笔,总量已经远远超过诗歌,可是大多数读者只记得我写诗,常常把我的名字等同于《致橡树》。

木棉在南方是旺族,分布很广,不记得是哪个城市还选了她做“市树”。用“她”字称呼,是我的感觉,仿佛木棉花有几分女性化吧?早春二月,红硕的花托饱满,每阵风过,落花“噗”下,溅红一地,真像呕心沥血的沉重叹息呀。木棉树下,老人们收集新鲜花瓣,据说烹茶可以降血糖。木棉的身躯笔直伟岸,花开灼灼,让人联想到热血沸腾的戒兵征将。从前有篇课文里,赞美她是“英雄树”。我的语文老师在讲解时,不合时宜地发挥个人观点,说木棉外强中干,风必摧之;又说其资质毫无实用价值,做不了好木料,甚至不能当柴火。

评论家习惯说东道西,木棉兀自嫣红。

我与橡树一见钟情,是在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里。这部纪录片是“”后允许公映的为数不多几部外国片之一。在这部对狐狸追踪十年的纪录片里,背景有棵老橡树,独立旷野高坡,沧桑于蓝天白云之下。夏天绿阴匝地,冬日风雪之中枝柯刚阿,盛衰均是铁一样的沉默。

1979年才在杭州植物园亲睹橡树,病歪歪的,与想象相去甚远。

德国洪堡大学就在柏林市区著名的橡树大街上,我经常在那里散步。作为行道树,树冠确实美丽,然而总不如在荒野里那样惊心动魄。前年在美因茨的一个野餐会上,我与女主人一起朗诵《致橡树》。女主人环视周围,对我说:“这片山林全都是你的橡树。”山上的橡树都太细,大约胳膊粗罢。因此我回答:“不,它们是橡树的儿子们。”

这首诗流传开来,不断碰到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诉没有橡树。因此又写《神女峰》作为补充:“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年轻人却不予理会。至今,只要有人老话重提,说起当年的爱情史与《致橡树》有关,我赶紧追问:“婚姻还美满吧?”好像必须由我承担媒人职责似的那么紧张。

《致橡树》收进中学语文课本已有十来年了。每年有多少语文教师,跟孩子们讨论橡树和木棉。有没有人意识到木棉在南方,橡树却生长在朔雪之乡?事实上,它们永远不可能终生相依。

我家周边原有三四株高大木棉,前年台风,拦腰折断两株,紧挨院墙一株,肩膀以上被掀掉了。老师说得对呀,木棉树确实不堪暴风袭击。两年过去,木棉们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新枝花貌齐全,倾斜在墙头,却有些龙钟了。今年忽然到处飘起轻絮,每一阵风过,扬扬洒洒,跟鹅毛大雪似的。美则美矣,但白色的绒球累累挂在墙头、树梢和花圃,春雨一浇都污了。扯掉它时,再仔细都会伤了嫩芽和花蕾。更糟糕的是落在青花大缸里,被金鱼当美味吞吃,抢救无效。

多年来,我家木棉也开花也飞絮,轻描淡写而已,并不如此鞠躬尽瘁广为告之。竹子开花意味着竹林的死亡,我还以为这也是木棉的一种告别仪式哩,不忍苛责。看看邻街其他木棉,也都像顽童吹肥皂泡那样,漫天抛撒白色风球。老人们又拎了塑料袋,满街追着捡。这才恍然,木棉原是上等天然填充物。既然要清除掉,不如顺手收集。我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都挂了塑料袋,丈夫搬梯子上墙,保姆扫落叶频频弯腰筛选。到后来我收集棉絮成瘾,一有时间就猫在长廊上盯梢,目击成团白絮坠落即飞奔下楼。读书写作魂不守舍,听到风声和爆荚声遂弃书掷笔而去。再后来,我打着喷嚏,弯腰曲背上医院。路上遇到朋友,听说我的过敏性鼻炎和腰肌劳损又犯了,好意劝我悠着点,挣稿费嘛不要太辛苦。

咳,木棉惹的祸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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