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小说)

时间:2022-04-07 11:22:56

知了,知了(小说)

夏天是从萤火虫尾的一粒光开始的。

这光从门前的水沟边升起,飘忽,晶莹。荧荧的微光在夏夜的风中一翕一动,掠过蓬松的草皮,飞向屋后蓊郁的树丛。

树林里,漆黑一片,凝重的湿气在草皮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那光潜进去,弹出来,翻个斤斗,变成了两粒、三粒、四粒,定睛看去,越看越多,渐渐散布成一片,前后左右,光珠点点,仿佛星汉灿烂的夜空,恣肆地铺展在我周围。

这个夏天的夜晚,我又一次弄丢了家门钥匙,无望地期待着爸爸回来给我开门。

我爸爸是中国人民某部的一名军官,我在部队子弟小学上二年级,我们住在15号单身干部楼里。妈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她在离部队驻地最近的一座城市工作,两地相距一百多公里。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我没像往常一样急着回家写作业,而是先和小伙伴们踢了会儿球,然后又到单干楼后面的器械场上看叔叔们玩单杠,他们悠起大回环来呼呼生风,好像通了电的风扇叶子似的。直看到天光渐暗,倦鸟归巢,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才想起该回家了。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向15号楼走去,来到自家门前一口,坏了,钥匙没了,它原先可是一直挂在这里的呀!

我开始回忆最后一次动钥匙是在什么时候―――看叔叔们玩单杠看得高兴时我曾把钥匙拿在手里转悠过,想找找快速旋转的感觉,之后是挂回去了呢,还是顺手揣兜里了呢,记不太清了。我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把书包也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钥匙的半点影子。

爸爸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一进楼道,看见我垂头丧气地蹲在家门口,就明白我一定是又把钥匙弄丢了。他老远就说,在这儿傻蹲着干吗,还不快去找找。说着,他打开门拿了支手电,和我一起出去找钥匙了。

我们顺着我放学经过的路线,找遍了器械场、足球场、青砖小路,全然没有钥匙的影子。爸爸说回去吧,不找了。可到了宿舍楼前的草地上,我还不死心地又打着手电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钥匙,却看见一只知了,雍容大度地向我爬来。

准确地说,这只是一只知了的幼虫,被叫做“知了猴”或“知了狗”的那种。它披着铠甲,挥着刀臂,眼睛向外突着,长得有些尖嘴猴腮,个头宛如大枣,颜色也透着干枣的褐黄酱红。在手电光罩住它的一刹,它木愣了一下,蠕动着的六条腿骤然停顿。

这会儿它刚从地下钻出来,身上潮潮的,沾着点点泥斑,闻一闻,能嗅到泥土的清新。我把它拾入掌中,轻轻攥着,它挥舞着一对斧状的前腿拼命地抗拒着,弄得我手心痒痒的,已然忘却了丢失钥匙的烦恼,不顾眼角噙着的泪花,咧开嘴,笑了。

晚饭过后,爸爸将板凳移到房间中央,支起台虎钳,开始了他的锁头改造工程。

在我看来,爸爸是个很有艺术细胞的人,工作之余,他收集了很多弹头弹壳,擦洗、雕刻、剪切、琢磨,粘合成飞机、坦克、和平鸽等等造型,惟妙惟肖。由于他的这个爱好,家中的锤、钳、斧、凿都很齐全。

爸爸把门锁夹在台虎钳上吭哧吭哧锯了一阵子以后,一些细碎的金闪闪的东西便从里面滑落出来,我凑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些极小的弹簧和铜柱,这就是弹子锁中所谓的弹子了。爸爸取出弹子后,用细铅条将锯槽封住,刷上绿漆,锁的外观又跟原先一样了。

可是,经过爸爸的精心改造,我家的锁无论是钥匙、小刀、铁皮还是薄木片,甚至大拇指的指甲盖,只要能塞进钥匙孔,拧动锁芯,门就会应手而开,这样我就再不会因为弄丢钥匙而在门外苦盼久等了。

直到今天,我仍想不通爸爸为什么不去配把钥匙而决意毁坏一把锁。也许是我丢钥匙的次数太多,他配钥匙已经配得不耐烦了;也许是他实在不忍心看我蹲在门口等他的模样。他为我演示完如何开锁之后,反复嘱咐我不要把我们家有把“万能锁”的事告诉外人,我郑重地点点头。

第二天我还没醒,就听到耳畔有扑棱棱的声响,睁眼一看,昨晚的“知了猴”已羽化成了一只知了,就停在我枕边的蚊帐上,时不时地扑扇着翅膀。

若不是亲见,你无法了解刚蜕壳的知了是何等的美丽,同昨天晚上那个“泥猴”相比,它窈窕、轻盈、洁净,纺锤形的头部舒展开了,棕黑的躯干光滑流畅,尤为不同的是多了一副薄而透明的大翅膀,仿佛两把腰刀挎在背后。

我捏着它的翅根把它从蚊帐上摘下来,它剧烈地鼓动着双肩,想从我手中挣脱。我把它轻轻放到胸前,这原是钥匙垂挂的地方,看着它慢慢地向上爬来,尖细的前爪掠过我的面颊,让我感到微微的锐痛。我重又将它拿回前胸,一只手抚着,将它带往学校。它在我胸口的蠢蠢欲动,让我真的以为它就是我丢的那把钥匙变的了。

上课前,我故作神秘地向我的同桌―――女生余梅―――露了一下指缝,她瞥了一眼,不屑地耸耸鼻子,说,不就是知了吗。我说,这是我家的钥匙变的。余梅听了,亮如珠贝的细牙一龇,粉脸一扭,低声说了一句,吹牛。

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中,这两个字无疑是最严厉的人身攻击了。我不顾已经打响的预备铃,拔腿跑到小操场上,将握着的知了对空一抛,明艳的阳光下,知了如一粒黑黑的石子,在划过一段短短的弧线后,张开翅膀飞走了。

我们学校的老师大多是军人家属,而校长则是军长夫人。校长姓吴,他们叫她“吴厌肺”,现在想来,大概是“燕飞”的讹读。校长眼睛下有一对松松的眼袋,目光偶尔一闪,亮而犀利,不言自威。

学生全是军人子弟,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随着年级的升迁,班里的人越来越少,这与他们的家长退伍、转业、调动有关,四五年级的孩子,家长多已离开了部队。

校园以外,我与同学的接触并不多,我住在单干楼,而他们住在家属区。平时放学后,我一个人做作业,看画书,通常情况下,周末和爸爸去城里看妈妈,周六下午走,周日下午回来,要坐三个小时的火车。那是列慢车,鸡窝大的站都停。另一些时候,我就在宿舍里拿着爸爸制作工艺品时剩下的边角料,充作士兵、飞机、大炮,指挥他们冲锋陷阵,我的床被我想象成了白浪滔天的大海。

晚上,爸爸的战友常来找他聊天,这时我多半已经躺下,嗡嗡隆隆的声音在我耳边渐渐混沌,月白的灯光也在我眼前弥漫开来,时浓时淡,终于化作薄薄的一层,如放冷了的牛奶上结成的皮,眼皮一阖,犹如轻轻一吮,就啜饮到了如牛奶般香滑甘美的睡眠。

早晨醒来,我通常看到的是,出操回来的爸爸正把帽子、腰带往门后挂,床尾的电炉上,煮好的稀饭已经在扑扑地冒热气了。

平日里,我一个人吃食堂,拎着铝质饭盒,晃啊晃地到食堂去打饭。一场夏雨过后,路边的冬青就爆出了芽,接连几个好日头,新枝就抽出一尺多高,齐刷刷地,树冠上似乎又长出了一道浅绿的更为柔曼的幕墙。

中午放学,走在砖铺的小径上,稠亮的日光劈头浇下,行不几步,颈后便渗出密密的油汗。脱了毛衣才几天,外套竟也穿不住了,真的是夏天了。

过不多久,花匠就会把冬青的旺条打掉,伴随着嫩枝一起坠落的,是无数幼小的螳螂,它们原本隐藏在树枝的深处,由于失去了遮蔽,只好跳将出来,一个个如山蚁大小。别看它们身材不及成虫的二十分之一,但进退举止皆若挡车之祖,刀臂切削,闪转腾挪,其造作之态令人忍俊不禁。

周末不去城里的时候,我就去大操场看战士们练刺杀。他们一簇一簇围拢在操场中央,边上放个盛满了石灰的铝盆。戴上面具,穿好护衣之后,他们拿起长长的、枪身被摩挲得溜滑的木枪在灰盆里捣一捣,让白灰蘸满枪头,然后两两捉对,拼杀起来。

我经常一看一个上午,直到他们集合站队,扛着木枪,提着面具、护衣,汗气蒸腾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才想起来要去食堂吃饭。

对于捉知了,我很有经验。一个霞光普照的傍晚,吃过晚饭,爸爸和我在排球场东侧的高地上散步。高地边有几行粗大的杨树,浓荫匝地。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地上有个小洞,里面还有什么影影绰绰的东西。我告诉爸爸,爸爸说是知了猴,他拣了一根小树枝,蹲下身来,轻轻地将洞口的浮土挑开,然后将树枝伸进洞里,左右捅捅,再抽出来的时候,就有一只“泥猴”抱在上面了。整个过程就像冬天的凿冰钓鱼。

我们继续往前走,又看见了不少这样的洞,我也试着“钓”了几只。随着天色渐暗,知了猴都从洞里露出了头,有些简直就是拣到的。

这一晚我们共捉了二十多只知了猴,回家后,我让它们统统扒在纱窗上,先捉到的几个立定身子一动不动准备蜕壳了,后来的那些却还执着地向上爬着,一直爬到窗户的顶框,没抓没挠了,还不罢休。

看知了蜕壳就像经历一次朦胧的恋情,能体验到那种喜悦和痛苦,优美和艰辛。壳是从背上蜕起的,正中先纵向裂开一道缝,越来越宽,厚实的背慢慢凸出,撑开颈部的壳,接下来就是整个蜕壳过程中最艰难的步骤,知了缓慢地用着力,努力地把头往外扯,双眼被蝉壳挤得倾斜下来,形成一个“八”字,等待漫长而持久,终于,头出来了,我仿佛听到知了重重地吁了口气,头一出来,蜕壳的事业就成功大半了。

此时的知了如同襁褓中的婴儿,束手束脚,头却昂着,除了眼是黑的,通身粉白细嫩。休息片刻,它开始将前、中、后足及大小翅依次从甲壳中,身体也随之向后仰去,愈仰愈深,好像一个技艺精湛的体操运动员,腾空了它的六条腿,单凭尾巴尖将自己固定在蝉蜕上。

与此同时,它皱缩如抹布的两副膜翅也慢慢展开,此刻的蝉翼柔软如绢,风一吹就招招摇摇,有着雾一样淡白轻绿的颜色。

知了就这么大头朝下地垂挂着,静候着它的肢爪恢复元气。三五分钟以后,它认为自己力气充足了,便将身体向上翻卷,用前爪勾住蝉蜕,再把尾尖从甲壳里抽出,新生的成熟的蝉就完全地出现了。它逗留一会儿,再向更高处爬去。前进中,它的翅膀渐渐硬朗,体色也渐渐转黑,不等天亮,它就跟阳光下呼号着的同类完全一样了。

临近放假,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时,音乐老师兼我们的班主任从教室前的长廊下走过,我们几个男生恰好跟在她后面。她是子弟小学最时尚的女性,高跟鞋,短裙子,无意中我们发现,在她的背上,纱质的衬衣下面,隐隐约约能看出一横两竖的三条带子,而不是其他老师的大背心。带子的形状让我们联想到营区纠察胸前挎着的武装带,可武装带的竖条只有一根,而且是斜的,从左至右。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熊军脱口而出一句“二武装”―――在部队里,我们或多或少都受过诗词的熏陶,“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句子我们都知晓―――从此,“二武装”就成了我们奚落女生的一句话,她们听到我们的怪腔怪调,知道不是什么好词儿,每每落荒而逃。

任蓉蓉是音乐老师的女儿,和我、熊军在一个班,以往我们都很怕她。轮到我们组打扫卫生的时候,我们几个男生常把笤帚往胳肢窝下一夹,大头向后,笤帚把朝前,当作冲锋枪在教室里突突突地扫射起来。战至酣畅之际,粉笔头黑板擦一时乱飞,嘴里则模仿电影里的情景,急呼“地瓜地瓜我是土豆”或“土豆土豆我是地瓜”。每当此时,任蓉蓉就挺身而出,往讲台上一站,大嚷:“别闹了,再闹我就告老师了!”一听“告老师”,我们都蔫了,老师本来就够吓人的,何况其中还有她妈妈呢,她要告状还不一告一个准吗,我们只好乖乖地放下武器,倒提着“枪”,不用问,剩下的活都是我们男生的了。

可自从有了“二武装”我们就不怕她了,她再说“告老师”时我们就把笤帚往胸前一挎,摆个战士誓师的架式,异口同声地喊道:“不爱红装二武装!”在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的威慑下,她们终于退缩了,现在该轮到她们多干些活儿了。

我放暑假了,爸爸却去外地拉练了,由于妈妈正孕育着我的妹妹,没精力管我,爸爸只好把我留在部队,托付给熊军家。熊军爸爸和我爸爸是军校的同学,爸爸有事来不及关照我时,经常让熊叔叔把我接去,和熊军一起写作业,逗猫,然后蹭顿饭吃。

熊军家住在家属区,很多同学也都住在这里。我们会叫上任蓉蓉她们一起捉迷藏,每次捉迷藏,总是我跑得最远,因为我胆最大,附近的环境也数我最熟悉。

一、二、三,开始!我们漫山遍野地跑开。我穿过家属楼前的菜地,一畦一畦的白菜、莴苣,菜叶一律湿漉漉的,没壳的蜗牛缓缓地从上面爬过,鼻涕一样的身体留下鼻涕一样的印迹,一条黏黏的细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发疯似的向前奔跑,越过大操场,越过空营房,正当我得意忘形之际,忽然意识到四周已阒无一人,看看暮色四合,家属区灯火点点,炊烟袅袅,不久便传来了母亲们远远的呼唤,吃饭的时间到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跑回家去,我也无趣地走向15号楼,望着自家黑乎乎的窗口,心头飘过一缕淡淡的怅然。

营区里,捉知了的并非只有我一个,叔叔伯伯们散步的时候,偶尔也会童心大发捉上几只;谁家孩子放了假从城里过来了,他们也会打起手电领着小孩钻进树林,将“摸知了”作为讨孩子欢心的保留节目。

如果是捉树上的知了,那就得靠粘,要准备一根长长的竿子,竿子顶端裹上黏黏的面筋或者缠满蛛丝。

那个暑假我初次见到杨刚时,他就举着根这样的竹竿,可竹竿头上没裹面筋或蛛丝,而是用铁丝弯成一个圆环,上面套着个小塑料袋。

他盯着树上的知了,一扣一个准,落入袋中的飞蝉反复冲撞却无法逃脱。

杨刚看上去要比我大,瘦高的个儿,白净的脸儿,井井有条的谈吐,方方面面都显得比我成熟。他每捉到一只知了就把它翅膀揪下,身体放进兜里,带回去喂鸡―――这是他妈妈交代的任务。丢掉的蝉翼迎风飘下,根部还粘着丝丝连连的肉渣。不一会儿,地上的蚂蚁就会聚拢过来,争先恐后地衔住翼根,颤颤巍巍地往洞里拖。

我不太喜欢他这种过于残忍的行径,他同样看不起我成天游手好闲,但一来二去地我们成了朋友,每天早上我们都在排球场边集合,高谈阔论一番后,杨刚就会带我去更新奇有趣的地方。

这天,我们叠着罗汉翻过大操场后面的围墙,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排排灰砖灰瓦的平房,平房前面,吊着沙袋,摆着杠铃,原来这里就是教练团的宿舍。

大部队都拉练去了,营房里只有少数几个留守的战士,他们光着膀子、露着浑身的腱子肉,以掌作铲,无聊地为门前的小树松土。

在教练团的俱乐部里,我们见到了电视,一个小小的闪着荧光的盒子。电视不是每天都开,周末的晚上,所有的留守人员都集中到俱乐部来,管理员拿出钥匙打开电视柜,按开按钮,将画面反复调整直到清晰,大家就盯着这惟一的频道一看到底。

这天电视里放的是日本影片《人证》,坐在我们前面的人很多,我们的个子又矮,影片的情节看不明了,有印象的,是那幢草帽形的楼房和那首琅琅上口的《草帽歌》。从此以后,在我们玩得忘我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哼上两句:“妈妈,都有蜜妈妈。”后面即使还有调子,也叽哩咕噜稀里马哈了。

“都有蜜”是什么滋味,我们俩谁也没尝过,只是见电影里黑孩子和妈妈碰了碰嘴唇,我们也很想找个嘴唇来碰碰,看是不是真的有蜜那么甜。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晴朗安静的午后,我们看见任蓉蓉、余梅、孙小玉沿着单干楼前的大路,花蝴蝶一般有说有笑蹦蹦跳跳地朝排球场走来。

远远地,她们就跟我打招呼了,问我们在干什么。我说在乘凉,天这么热你们去哪儿呐?任蓉蓉说我们去校长家了。看到她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忽然又想起余梅说我吹牛的往事,我心里就有了一丝歹意。那你们要不要去我家玩呀?我问。你们家有什么好玩的?孙小玉有点儿跃跃欲试。你们去了就知道了,杨刚在一旁鼓动道。说着,我们一同朝15号楼走去。

到了我家门前,我说我能不用钥匙把门打开。余梅听后瘪了瘪嘴,又想说“吹牛”,大概看到杨刚灼灼的目光,怕惹怒了我们,便不作声了。

我一手遮住锁,另一只手的拇指盖顶在锁孔里,一扭一拽,锁开了,女生们的脸上露出了诧异而惊叹的神情。

进了屋,我先带她们参观了一番爸爸的作品,警告她们只准看不准摸,然后从饼干桶里给她们拿饼干吃。余梅和孙小玉吃得比较矜持,而任蓉蓉则飞快地吃完,又自己伸手到桶里去抓了。趁她们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杨刚给我使了个眼色,站在门边的我转身把门关上,杨刚把紧靠着他的任蓉蓉拦腰抱住,嘴就开始往她脸上凑,任蓉蓉还拿着饼干桶,在桌角上磕得砰砰作响。见此情景,余梅和孙小玉都慌了,争先恐后地往门外跑,我在门口堵着,等她们自投罗网。于是她们又折回去,一人一只胳膊,帮任蓉蓉把杨刚扯开。

任蓉蓉挣脱出来了,杨刚又追逐起了孙小玉,一时间仿佛猫进了鸟笼,扑隆隆一阵乱响,满世界飞的都是斑斓的羽毛。

混乱中,任蓉蓉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让开,不然我就告老师。我犹豫了一下,她乘势把我往旁边一推,打开门,让余梅和孙小玉先跑出去,随后自己也跳到门外,我趁乱噘起嘴,在她脸上飞快地蹭了一下。

事后杨刚怪我没有把门看好,我说本来就是跟她们闹着玩的,真把她们吓哭了也很麻烦。可杨刚认为我在关键时刻背叛了他,几句话不和,他就赌气走了。

我舔了舔嘴唇,并没有蜂蜜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句歌词是英语:Do you remember,“你是否记得”的意思。

一个月后,爸爸他们拉练回来了,准备举行一次汇报表演。

汇报表演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进行,那天我们全校停课,所有师生都早早在大操场上集合观看。比武分几个项目按组进行,看着领队把各个小组的参赛人员带开,我们的心也随着纷飞的彩旗散落得东一片西一片。

我们的前方是武器拆装组,两张桌子上分别摆着轻机枪、步枪、手枪,两个用红布条蒙着双眼的战士立在桌前,随着一声令下,飞快地拆卸起了枪支,先长后短,拆一支装一支,不多时,两个人便一前一后报告,拆装完毕。裁判员掐下秒表,然后又换两个人上来。

你觉得他们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吗?我问熊军。他们的眼睛不是都被蒙上了吗?熊军说。可透过布也能看到东西啊,我说,那么小的零件,闭着眼是很难装的。对我的话熊军没有反驳,他知道自己对枪了解得没我多,我常跟爸爸一起擦枪,而他那耍笔杆子的爸爸则很少把枪带回家。

既然无法确定蒙眼的真伪,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我们绕到操场的另一侧,看了工兵组、防化组,战士们一律打擂台似的两两上场,气氛格外紧张,我们却看不出多少道道。转来转去,发现还是后勤保障组最好玩,这里挖起了地灶,支起了大锅,淘米炒菜热气腾腾,讲究的是刀功火候、色香味形,不多久就被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小孩子红红绿绿的衣衫在大人腰下钻来钻去,成为比武场上最生动的点缀。

赛到酣时,面点组的师傅抡开膀子扯起了拉面,一块枕头大的面团经他三扯两扯竟变成了细细的面条,抱着怀疑主义的我又认为这很不可能,正准备挤过去看个究竟时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是枪声!就在人群当中!是不是谁的枪走火了?我害怕极了,可周围的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依旧笑语喧哗兴高采烈,我正纳闷之际,主席台上的广播响了:同志们注意了,紧张激烈的战场救护表演开始了!刚才一只狗腹部中弹,军医已将它抬上救护车进行抢救了!

子弹穿透了腹壁、大网膜、肝脏、肺叶,引起“伤员”的胸腔腹腔大出血!

医生打开胸腔,消毒,止血。射入右肩胛骨的弹头取出来了!

开始缝合伤口了,“伤员”的呼吸、脉搏一切正常,它被抢救过来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胸腹腔、大网膜,甚至没有看到救护车在什么地方,但听了播音员情绪高昂的解说,自己仿佛也做了一回白衣天使,履行了一次救死扶伤的神圣义务。

最后,伴随着雄壮的《进行曲》,我们列成一队,跟在退场的叔叔们后面向场外走去。远远的夕阳浮在山梁上,如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蛋黄,软软地弹动两下,沉下去了。

晚上我写了一篇日记,记下自己观看大比武的感受,这是作业。第二天老师收作业的时候发现孙小玉没写,问她为什么不写,她没说话,却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忘了做作业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我对她的胆怯感到不屑。然而下课听了熊军的叙述后,才知道事情远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孙小玉昨天把“伤员”―――那只中弹的狗吃了,虽然她死不承认。

比武结束以后,救护组的人就把完成使命的狗处理了。作为主刀医生,孙小玉妈妈分到了最肥的一条狗腿,当天晚上,她就把狗腿炖了,用了炊事班演练剩下的花椒大料,据说香气覆盖了大半个家属区。

那些住在家属区,受过狗肉香味刺激的同学,对孙小玉的眼泪毫不同情,连和她玩得最好的任蓉蓉也不同情她,因为她亵渎了我们崇尚正义的心灵―――吞食“伤员”比虐待俘虏还罪高一等,再怎么说,俘虏是敌人,而“伤员”可是自己人啊。

孙小玉一再声明自己没吃一口,可谁会相信呢?她见说服不了大家,便来寻求我的援助,说我真的没吃,不信你闻闻我的嘴巴。说着她就张开粉粉的嘴唇向我脸上呵气,我心一软,就接受了她的请求,代她向人分辩说她没吃狗肉。

作为酬劳,每天早上,我都能在自己的书桌洞里发现一颗山楂丸。我知道那是孙小玉送的。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孩子们能够得到的零食是药―――仁丹,板蓝根,宝塔糖,任何一种有甜味的药品都成为我们争相品尝的零嘴,而山楂丸则是其中的上品,丝毫不亚于今天的QQ糖或巧克力,这些只有孙小玉最容易得到,她妈妈是医生嘛。

课间,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我悄悄捏开山楂丸的蜡壳,剥开那层半透明的脆纸,一个乌溜溜的药丸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深秋的空气里,它的表面微微有些发硬。我迫不及待地将其吞入口中,它在开始融化变软之前,极不安分地在我齿颊间滚动,我努力用唇包裹着它,一边咝咝溜溜地吸吮着化开的糖汁。过不多时,整个丸体就松塌下来,我起劲地嚼着,满怀丰衣足食的愉悦感,一股淡淡的酸甜在我口中弥漫开来,延续着,延续着,直到又一个夏天慢慢临近。

刚开学,我发明了一种弹射装置,利用塑料直尺把橡皮筋弹射得很远很远。此项发明立刻得到男生的推崇,迅速在全班普及开来,课间人手一支相互对射,橡皮筋在教室里四处飞迸,轻而脆的啪啪声带给我们惊喜的节日气氛。

上课了,我还沉浸在疯玩的心情中。我找来一根更长的塑料尺,试着将皮筋往上套,一次没有成功,再一次还没成功,皮筋快拉成细细的线了,颜色已由橙黄变得苍白,再拉下去怕有断的危险。踌躇间,我手腕一软,皮筋没断,尺子却“走火”了,直飞到对面窗下的课桌上,横穿了整个教室。

对面窗下坐的是康欣,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男生们给她起的外号叫“糠心大萝卜”。当时她正端坐听课,尺子紧贴着她的面颊飞过,撞在墙上,然后落到地下。我吓得伏在桌上大气不敢喘,康欣却处变不惊,神色自若地捡起尺子交给老师。

那堂课是英语课,教的新词中没有ruler,尺子的出现毫无道理,其实老师早已看到我在课桌下鼓鼓捣捣,甚至看清了尺子的飞行路线,否则她就不会一下子揪出我来了。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大的力量,打在人眼睛上那还得了,况且已经离眼睛不远了。于是,一下课任蓉蓉的妈妈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进行了声色俱厉的教育,让我回教室写检查。

回到座位上,我拿出了纸笔,半天没写一个字,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圆圈,从中一分为二,越看越像屁股,于是又加了一横一竖,嘴里念叨:我要把你分开,把你的屁股分八瓣!

我这话本来是无心的,不想被任蓉蓉听到了,她一听我竟要将她妈妈的屁股分八瓣,那还了得,立马飞奔到办公室向她妈妈做了汇报,随后,我再次被叫了进去,这回跟我讲话的是我从心底里惧怕的军长夫人。

校长问我为什么骂人,我说没骂。校长说你的同学都告诉我了你还不承认,我说我是没骂。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针对某人进行人身攻击,我说了几句不文明的话只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可校长却认为我想耍赖,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这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于是她问清了我爸爸的单位,估计是要打电话给他。

这天,部队发生了一件事故,爆破训练时炸药包提前爆炸了,一死两伤,死的是教练团的一个营长。

爸爸没在现场,他本来应该去的,可因为我的“尺子事件”,他被校长喊到了学校。

校长找爸爸谈话,一谈谈了一个下午,其间炸药就响了。爸爸想,如果他在的话,事故也许就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了,他也会及时处理,不见得死人―――作为负责人,没有亲临训练一线,他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久后的一天,我随爸爸去看望一家人,就是那个在事故中牺牲的营长的家属。他们家住在家属区后面一排破旧的平房里,四面围着土丘,屋里阴暗潮湿,溽热不堪。正对着门,是一幅放大了的黑白遗像,相片上的人穿着军装,像所有的军人标准照一样端庄严肃,所以我对他的长相没留下什么印象。饭桌旁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垂着头无声地抹着眼泪,她大概就是烈士的妻子了。意想不到的是,我竟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杨刚,他表情麻木地立在一边,面对着墙,似乎厌烦了各种前来探望的人的叹息和问候。

缩在爸爸身后的我没有过去跟杨刚打招呼,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他大概意识到被人注意,回过头来,见是我,眼睛一亮,随之一暗,眼角一粒晶莹的东西一闪,又别过脸去,依旧面墙而立。

在爸爸与杨刚妈妈的对话中我得知,她今年夏天才开始随军,本来这学期想让孩子转过来上学的,手续都办好了,却遇上了这样的事。这里远离家乡,没有亲人,没有房子,他们准备过几天还是回去算了,不能老给部队添麻烦。

下一个暑假,爸妈带我回了一趟老家―――距离部队千里之遥的另一个省的一座县城,那里也有很多知了,我却没有捉它们的心情。快开学的时候,爸妈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上学,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给了他们太多的拖累,我应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几天以后,爸妈走了,回到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而我则跟着奶奶,在县城的学校里埋头苦读。

二十八年,弹指一挥间。这些年里,我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如今已是一个儿子的父亲。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带儿子去学游泳,他遇上了一个也在学游泳的男同学,两个人比赛着在水里折腾,疯来疯去,儿子竟然漂起来了。

我正为儿子的进步欣喜呢,水池上空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池边的大树枝叶乱摆,灯光也摇曳不定,好像大雨将临的样子。疑惑间,一大团石子从天而降,噼噼啪啪落在水里,却不下沉,反而往人的头上脸上爬,仔细看时,却是一只只小知了。

大人孩子都拍打着飞虫,纷纷跳上岸来,儿子亦在其中。

我赶紧帮他把身上的水擦干,可他还是不停地发抖。天上的知了仍源源不断地往下掉,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地扎进水里。我望着水面上漂着的知了,它们堆积起密匝匝的一层,沉浮在浪尖谷底,仍然扑动着翅膀,做着垂死挣扎。

看着看着,我忽然有了一种恐惧,一种世界末日来临时的孤立无援―――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为何要死,被风刮的还是受了灯光的诱惑,面对它们,如同面对滔天的洪水,惟一的寄托便是传说中的诺亚方舟。

睡到半夜,儿子开始发烧,这一病就是许多天。

儿子病好以后已是立秋了。

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屋后树林里知了的鸣叫日渐清苦,稀稀落落地不成个调子。这天早上,儿子在我家门前的草地上,拣到了一只死去的知了。他问我这是不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我说是的,留着做个标本吧。

儿子说我们能不能捉几只活的,我说可以。我在我家屋后的水杉树上看到过知了,不过个头没有我小时候捉到的大,颜色也是青中带黄,不够威武。

晚饭后,我和儿子来到屋后的树林里,打起手电,寻找起了久违多年的儿时玩伴。

别说,还真找到了,一个,又一个,不多,但很容易发现,它们大都在树干的根部,手电一照就能看见。

捉了五六个,儿子说够了,于是我们就歇下来,我把一只蜕了壳的给他玩,自己则捧着那些“知了猴”往家走去。

在路上,又有两个要蜕壳了,它们不需要攀援上树,固定身体,就在我掌中蜷做一团蜕起壳来,蜕得流畅快捷。世界真的进化了,蝉的蜕变竟然也可以这么轻轻松松,一切都是为了适应生活的节奏。我不能说小知了不好,可它的表现实在让我失望,看蝉蜕壳已不再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了。

快开学了,儿子要上二年级了,到了“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送他出门的时候我发现书架上还有一只死知了,我曾告诉过儿子可以把它刷刷干净,涂上清漆做成标本的。然而此时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拿起它,丢进了门前的草丛。就让它从土里来回土里去吧,我默默地说,如果儿子喜欢,他会自己用心去找的,因为地球上总有陆地,陆地上总有树木,树木下总有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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