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抹茶冰激凌

时间:2022-04-05 08:20:11

[1]

陆小青第三次用手指把我的脑袋从课桌上支起来的时候,我拧着两条八字眉朝他咆哮:把你那张抹茶味儿大脸拿开!

然后那脸就真揪成冰激凌了,一条条褶儿,而且越揪越绿。

他把冰激凌往我水杯上一立,眉毛一挑,说,“我脸啥味儿你尝过啊?”

我一下被噎住了,抻着脖子,想象自己的脸色一定是绿白相间的。

陆小青就是这样以时刻犯贱的姿态,在我身边死皮赖脸地生存了14年。

[2]

我还记得4岁那年,陆小青在我家巷子口被一群小男孩儿围殴的场景。

我拿着棒棒糖从超市乐颠颠地跑回家,在巷子口就看见陆小青站在一群男孩子中间,脸上鼻涕和着沙子一条条的,紧攥着小拳头,胖嘟嘟的肚子上系着粉红色的小肚兜。地上躺着一个圣斗士星矢的文具盒。

我是我们家这条巷子的老大,曾经有一脚飞在大我两岁的男孩子裆上的光辉历史,所以那些孩子见到我气冲冲地跑来,就知道我行侠仗义的伟大人格要爆发,于是,一哄而散。

原来是陆小青自己蹲在巷子口用文具盒盛沙子的时候,被那群顽皮的大孩子看见,他们上来抢,陆小青誓死如归,说啥没给。

我把棒棒糖从嘴里掏出来给了陆小青,说,“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然后,霸气侧漏地转身离开。陆小青低着头跟在我后面,我回头看看他,“把你那鼻涕擦擦吧!”

然后陆小青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狗腿子,进能在我一个眼神儿的指引下,赶走正在秋千上裙角飞扬的班级里的公主;退能在35度烈日下,跑过三条巷子,帮我买到抹茶冰激凌。

陆小青一直没我长得高,我总是拍拍他的头对他说,“没有我,你的日子可怎么办?”他就坚定地点点头,一副誓死追随的样子。

我和陆小青形影不离,都没有注意到他上了高中后,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高过我一头。

[3]

我们高中的班主任叫卫保贵。

上几届的学长学姐一直都研究,卫老师的爸妈是有着怎样的先见之明,能给他们的儿子取了这么一个概括性的名字――喂饱跪。

很不幸,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如今轮到我们研究了――我和陆小青一起被分到了这个班级。

开学第一天,卫老师很客气地对我们说,“我这个人最忍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迟到,早自习你可以不来,但不可以迟到。”

我同桌推推我的胳膊,看了一眼我的名签,对我说,“陈子萱,咱俩打赌看看明天谁来得早啊?”

我斜了斜眼睛,“赌什么?”

柏天昊手拄着下颌,认真地想一下,说,“赌十天的早餐,谁输了谁给对方买。”

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用笔顶了顶前桌的陆小青,陆小青看了看我,说,“懂。”

我和陆小青已经默契到了这个程度,不用眼神和肢体交流,也知道对方下一秒要有什么要求。哦,不,是不用指示,陆小青就知道我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只需筹划怎样的过程能使得我满意。

第二天,陆小青早早地在楼下响起了他 “猛蹬一百”的清脆铃声。

我推开窗子,一阵清冽的空气扑面,陆小青的破锣嗓子适时传来,“子萱大小姐,你是不是想给别人买十天的早餐?快呀!”说他的声音是破锣其实抬举他了,变声期的男生声音稍大一些就会破音,总会以“皇上起驾――”最后一个音那种形式收场。

我抓起书包飞奔下楼,一屁股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陆小青开始猛蹬自行车,不知道有没有一百迈。

初春的青草开始吐芳,阳光斑驳地从树的空隙洒下来,陆小青猛蹬自行车的后背开始汗津津的,好像透出了丝丝热气,这种气息让我莫名其妙心生暖意。风丝丝撩起我的马尾打在脸颊,我好享受这样的感觉,揽着他腰的手臂紧了一下。

陆小青停下了车,气喘吁吁地指着教学楼对我说,“子萱,你……你先跑……我把车锁上……”然后用袖口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我甩着大步哼哧哼哧地出现在班级门口的时候,柏天昊正翘着二郎腿拿着英语书东张西望,看见我,他有节奏地点着头,一脸得意。

我没好气地坐下来,“不就是十天的早餐吗?一个大男生,还至于那么玩儿命早到吗?昨晚来的吧?”

柏天昊根本不理我的冷嘲热讽,笑嘻嘻地从包里拿出一个汉堡,“给!猜你就没吃早饭!”

我开始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拿起汉堡露出小虎牙,“谢谢你哦!”

我想我那一刻的样子一定无比做作猥琐,以至于刚推门进来的陆小青吓得一个趔趄。

当恪尽职守的卫老师踏着早自习下课铃走进教室的时候,身边的柏天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了句:“来了?”

班级一阵哄笑。我看着柏天昊懒洋洋的样子,想起了兔斯基,又可爱又欠扁。

[4]

高二时的五四青年节,学校破天荒的组织晚会,柏天昊自称是班级唯一拿得出手的帅哥,非要拿他的才艺去“现世”。

在全班同学吐沫星子飞溅之后,他毅然地从吐沫堆里爬起来说,“我要求和陈子萱同学一起演出,具体节目形式保密。”

下面有人搭茬,“保密呀?是不还得偷着练呀?”我在别人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之前,拎着柏天昊的耳朵把他拖出教室,他一阵狼哭鬼嚎,喊:“我说的是我弹钢琴你唱歌啊――你放开我――啊――”

“我今天不和你一起回家了,柏天昊说晚上一起练练琴。”我拍拍站在走廊上的陆小青的肩膀。

“那个,我等你吧,你自己敢吗?”陆小青一脸担忧。

“我送她,你放心吧。”柏天昊冲出来一把扯过我的胳膊,霸道地把我揽在他的臂弯里,脸凑近我轻声地说,“走吧,我们先去吃饭。”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惊住了,结结巴巴地对陆小青说,“你先回……回吧……”就被柏天昊拉走。

陆小青的眼里闪过一丝我没有见过的光芒,我觉得心隐隐约约地疼了一下。

再回头的时候,陆小青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看着柏天昊棱角分明的侧脸,竟然莫名其妙觉得疏远。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柏天昊每天都用各种理由送我回家,比如“顺路”;比如“要走路研究一下这个曲子”;比如“带你去一家冰激凌店,有巧克力冰激凌”。后来渐渐发展到每天午饭也端着餐盘出现在我和陆小青身边,把牛肉塞到我的碗里,“要长胖一点,最近觉得你瘦了”;“你上午有一道题是不是没听懂啊,我看老师问谁没听懂的时候,你一脸茫然,吃完饭我给你讲讲吧”……

[5]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边无时无刻都跟着柏天昊,而我也渐渐习惯了他对我好的方式,也习惯了每天放学和他一起吃巧克力味儿的冰激凌。

直到有一天,我带着柏天昊逛我的幼儿园,乐呵呵地带着他去吃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抹茶冰激凌,看见陆小青和一个女孩坐在店里,我才突然意识到,陆小青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和我一起上学、一起吃饭、送我回家了。

柏天昊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揽着我上去打招呼,陆小青可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表情极不自然,女孩儿却兴高采烈远远地向我这边跑过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一闪,她却奔向了柏天昊的怀里,说:“哥,怎么会是你呀?这就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柏天昊抚着女孩的头发,“这么大了还蹦蹦跳跳的!我给你介绍,这是子萱。”

女孩儿冲着柏天昊吐吐舌头,然后转向我,“你好,我是柏小白。”

我扑哧笑了出来,“你和陆小青是在雷峰塔旁修来的姻缘吗?”

女孩乐得前仰后合,“呀,我还没发现呢!小青,快过来,给子萱请安。”

陆小青极为尴尬地走过来,说,“子萱,你怎么在这儿?”

我挤出一丝微笑,上去夺过他手里的抹茶冰激凌,“怎么?有女朋友都不告诉我一声?”

说出“女朋友”这三个字时,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不敢用力呼吸,仿佛那一呼一吸都能要了我的命,我舔了一口冰激凌,熟悉的抹茶味道滑进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同冰凉地滑进嘴里,我又看见那个大热天顶着太阳跑过巷子的小男孩儿,拿着剩了一半的冰激凌对我说,“子萱大小姐,这不是我吃的,是化了!”

[6]

一转眼,汇演的时间到了。我在后台拎着裙子到处找我上台穿的高跟鞋,就在我撩起第四个女生的脚看人家穿没穿我的鞋时,我一拍脑门想起昨晚下晚自习,我和柏天昊在琴房彩排,对着礼服和鞋子各种臭美,看门大爷在楼道里大吼关灯了的时候,我好像华丽丽地只拿了一件礼服出门。

柏小白刚好在后台,脱下自己的高跟鞋说,“子萱,你先穿这双,我再借吧!”

没来得及说谢谢,柏天昊拉着我上台,边走边说,“都报幕了,你还磨蹭。”

我边上台阶边说,“听说学校花了血本,下面有教育局领导参加,传说这个舞台灯光效果超好,一晚上好几千呢!”

柏天昊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说你这脑袋什么做的呢!”

柏天昊在舞台的一角坐下,一身白色西装的他,款款抬起手,敲出第一个音符,我低下头,从舞台的这侧缓缓走向他,开口唱出“我醒来,睡在月光里……”两束光分别打在我和他的身上,那一刻灯光静谧柔和,我似乎看见音乐是在他的指尖淌出来,倾泻在舞台上,他望着我,眼底尽是涟漪。

我想,我看向柏天昊的眼底也一定满是温情的涟漪,不然怎么会在低下头谢幕的一刻看见陆小青的脸上的失望,甚至绝望。

柏小白的节目是群舞,很欢脱很搞怪的样子。柏小白混在千奇百怪装束的人群里,那张瓷白的、不施粉黛的脸格外突出。我在台下第一次仔细端详柏小白,她和柏天昊一样,有着长长的睫毛,乌黑的双眼,只是柏小白的眼睛好像更清澈,更单纯。

我偷偷地回头望向柏天昊的眼睛,似乎在里面捕捉到一丝不见底的孤单。当他意识到我在看他的时候,又用惯有的宠溺望着我调侃道,“我和妹妹是不是很像,只是我更帅吧?”

我笑笑撇撇嘴,“卫生间里有镜子,自己去照。”

回家的路上,柏小白一下蹿上陆小青的后背,撒娇说,“不行了,走不动了,高跟鞋太不舒服了!”陆小青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她这么一扑,站立不稳一下就把柏小白甩了出去。

柏小白“哎呦”一声摔在地上,崴了脚,可怜兮兮地望着陆小青说:“我……真那么重吗……”

我赶忙把她扶起来,说,“来,你穿我的帆布鞋吧,刚好,今晚咱俩就雪中送鞋。”说着低头帮她把鞋子脱下来。

陆小青立刻抓住我的胳膊,“逞什么强?穿高跟鞋累死你!”

然后半蹲下,后背对着柏小白,“上来吧,我背你!”

柏天昊牵起我的手,小声在我耳边说,“人家那是情调,你别跟着掺和!”

柏小白搂着陆小青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背上,幸福得像个孩子。

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恍惚。那个曾经骑着自行车载着我走过那么多年的陆小青,他后背的温度,就这样属于别人吗?

[7]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我想我永远不会相信,还真的有“为了一个人去爱上一个人”这码事。

那天我去琴房找柏天昊,刚到门口,就听见柏小白说:“哥,你要是不喜欢她,可以不必假装,我不想让你为了我受委屈。”

柏天昊说:“为了你,哥做什么都愿意。”

她?我不知哪里来的笃定,他们口中的“她”,指的一定是我。那么,柏小白和陆小青……我有一种立刻冲进去接下柏小白心机女面具的冲动,可是,这一刻,我的心里似乎不是愤怒,反倒觉得释然。

柏天昊的琴音顺着窗户爬到窗外,落在墙壁的爬山虎上,像滴落的一颗颗水珠。

躲在墙外的我,此刻并没有因为听见这段对话暴怒,也没有被设计了和被欺骗了的感觉,我只知道,柏小白是个心机女,陆小青从此不会再喜欢她了。

我的陆小青再也不会喜欢柏小白了,这让我莫名欣喜。

当我在巷子口堵住陆小青吞吞吐吐地说出,“咱俩好像被人耍了……”这句话时,陆小青用力捏着我的脸蛋,“我的子萱大小姐,好像整件事你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是我在你眼里读不出一点伤心和难过,你说你是什么做的呢?”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嘟囔着,“我又不喜欢柏天昊,是你比较喜欢柏小白好不好?”

“什么?你……不喜欢柏天昊?”陆小青瞬间变了脸色,很紧张地看着我。

“你哪只眼睛看我喜欢他了?”我有点生气。

“那你饭不和我吃,也不让我送你回家?”陆小青更是一脸委屈。

“是你见到我和他吃饭就躲开,他一说送我回家你就不等我好不好?”我都恨不得用小时候称王称霸的无敌飞脚了。

“我……”陆小青一脸哭笑不得。

我撇下他边走边说:“明明就是你和柏小白好上了,理都不理我!”

陆小青从后面跑上来,兴高采烈地把书包扔向空中又接住,“我的心,除了我的子萱大小姐,谁都容不下!”

我蹿上他的背,这种熟悉的温度让我窒息,我伏在他的背上,竟然鼻子微酸。

[8]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当年柏小白嘴里的“她”,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柏小白的妈妈。柏天昊的妈妈去世后,柏爸爸娶妻生下了柏小白。这个后妈从不肯分给柏天昊一丁点多余的爱,柏爸爸常年不在家,只有这个妹妹和哥哥亲昵得不得了。

柏小白在琴房,说的是别让柏天昊委屈自己将就这个并不和善的后妈。

我误以为是在说我,还自认为大度地在第二天若无其事和陆小青牵手走进班级,既没给柏天昊询问的机会,也没给他解释的余地。

至于柏小白,这个爱赖着陆小青的小学妹,只对着我和陆小青在一起的事实张了张嘴表示诧异,之后把下巴合上,就另找新欢了。

我后来也一直在琢磨,就算我没有听见那段对话,没有那样的误会,是不是也一样会找一个契机,和陆小青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答案是,“一定。”

很多误会,其实都是因为你心里有一个期待的走向,之后你总在为这个走向编理由找借口,再之后,事情就真的在你自认为合理的情况下走向了你想要的结果。

我一直很想找个机会对柏天昊说声“对不起”。

大一的暑假,我和柏天昊偶遇在街头,看着他揽着另一个女孩儿笑得如花般灿烂的时候,知道这话终是不必说。

一个人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眼底的光芒怎么会是孤单这个词呢?是此刻的灿烂才对吧!

陆小青从街对面跑过来,拿着半个抹茶冰激凌,一脸无辜地说:“子萱大小姐,这不是我吃的,是物价飞涨,老板减量了!” [小说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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