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保护”胡适

时间:2022-04-04 01:45:35

傅斯年“保护”胡适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鲁迅与瞿秋白如此,胡适与傅斯年亦如此。

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病逝。当天,胡适在日记里写道:“这是中国最大的一个损失!孟真天才最高,能做学问,又能治事,能组织。他读书最能记忆,又最有判断能力,故他在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史上的研究成绩,都有开山的功用。……国中今日何处能得这样一个天才最高的人!他对我始终最忠实,最爱护。他的中国学问根底比我高深的多多,但他写信给我,总自称‘学生斯年’,三十年如一日。”

在给傅斯年遗孀的信中,胡适深情地回忆了两人非同寻常的友谊:“我们见面时,也常抬杠子,也常辩论,但若有人攻击我,孟真一定挺身而出来替我辩护。他常说:‘你们不配骂适之先生!’意思是说,只有他自己配骂我。我也常说这话,他并不否认!可怜我现在真失掉我的最好的诤友和保护人了!”

确实,自从在北京大学认识胡适之后,傅斯年就一直充当着胡适的“诤友”和“保护人”。

1917年胡适担任北大教授时年方27岁。在讲授中国哲学史时,胡适一反常规,抛开虞夏周,直接从周宣王讲起。胡适的大胆创新引来一片争议声。当时,顾颉刚是胡适的学生,傅斯年恰好和他住在同一宿舍,顾说动傅斯年和他一起去听胡适的课,以检验一下这位年轻“海龟”的学问成色。旁听了几节课,傅斯年对胡适的疑虑变成了尊敬,他对同学们说:“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

若干年后,胡适才知道,自己那么快就在北大站稳脚跟,原来得益于傅斯年的“保护”。“……我这个二十几岁的留学生,在北京大学教书,面对着一般思想成熟的学生,没有引起风波;过了十几年以后才晓得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护人。”

在两人的交往中,胡适虽给了傅斯年一些教诲,但也从对方那里获益良多。傅斯年爱戴、尊敬胡适,但交往密切之后他也看出胡适有“好名”的“人性的弱点”。去英国留学后,远在伦敦的他给胡适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提醒胡适要“预防”成名之后的“危险”:

“先生现在在中国知识界的地位已高,因此事件必多,分神的地方不免。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可免而又可凭以施行所期的现象,但从将来的大成上看,不免反为魔障。……先生自提倡白话文以来,事业之成就,自别人看之实在可惊,然若自己觉得可惊,则人之天性,本是以成就而自喜,以自喜而忽于未来之大业。所以兴致高与思想深每每为敌。人性最宜于因迫而进,而惯怠于实至名归之时。

这些话都不是说先生如此,乃谓名成之下更极危险,不可不预防。易多牵连,便多危险。先生不要误会,此非言已有此象,乃谓有不可不预防者——预防社会止住自己的进化。”

对于“暴得大名”且炙手可热的胡适来说,傅斯年这番话是一帖及时的清醒剂。

1926年,胡适赴巴黎公干,傅斯年特意赶去看望老师。那段时间,他俩白天同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看书,晚上在中餐馆吃饭,饭后往往谈到深夜。傅斯年很多观点给胡适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对胡适产生很大的影响:

“他(傅斯年)说:中国一切文学都是从民间来的,同时每一种文学都经过一种生、老、病、死的状态。从民间起来的时候是‘生’,然后像人的一生一样,由壮年而老年而死亡。这个观念,影响我个人很大。说到这个观念,我们常常想起孟真贡献最大的就是他的思想。中国文学无论是小说、词、曲、诗,都是来自民间,慢慢地才跑到上层,影响到士大夫阶级。到了士大夫手上以后,就慢慢的老了,死了。这个观念,曾经在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中撒下许多有价值的种子。我相信这些种子将来还可以继续在中国文学史方面发生影响。”

胡适倡导“自古成功在尝试”,常劝朋友“行动”起来,不要做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方面,傅斯年也是他的知音。一次,傅斯年说:“孙中山……比我们陈旧得多了,但他在安身立命处却完全没有中国传统的坏习气,完全是一个新人物。我们的思想新、信仰新,我们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中山肯‘干’,而我们都只会批评人‘干’,此中山之不可及处。”这里的“干”也就是胡适所说的“尝试”。听了傅斯年这番话,胡适有吾道不孤之感。

傅斯年脾气暴躁,性格峻急,慷慨激昂之余难免失之轻率;胡适为人温和,处事冷静,四平八稳的背后缺了一点血性。谈学问,两人往往“心有灵犀”;论政治,两人总是话不投机。和胡适交往,傅斯年的原则是“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一旦他觉得胡适的言行不妥,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向对方指出。

1933年,日本占领热河,威胁平津,政府腐败无能,想以妥协的方式求和。5月,熊斌奉、何应钦之命与日本谈判,想以出卖东三省、热河、察北、冀东的代价求得日本停战。当时的胡适认为,中国的军队无力抵抗日本,那么求和或许是保全平津和华北的唯一办法,所以他站在的立场上,同意求和。为了说服更多的人谅解对日本的妥协,他在《独立评论》发表《保全华北的重要》一文。胡适的动机是好的,他认为,以当时中国军队的实力,全力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而妥协退让,延缓战争,则可以保存实力,从而东山再起,“收复失地”。但胡适显然低估了日本人的贪婪,当时日本军国主义的野心是昭然若揭的,那就是吞并中国。即使把东北三省和华北平津全割给日本,也难以换来真正的和平。

对日本军国主义的贪婪和阴险,胡适的认识不及傅斯年深刻。傅斯年此前发表在《独立评论》上的《日寇与热河平津》,对日本人的贪欲有入木三分的揭示。文中,傅斯年忠告国人,中日问题绝无和平解决之可能。因为若要中日和平,必须满足日本方面的贪欲,而满足日本人,最大限度是“中华民国取消独立”,最小限度则是:1.承认洲国的独立,并奉送热河及滦东;2.在北方成立一个伪政府,此政府受日本人操控;3.全国不许抵制日货;4.取消爱国主义的教育。傅斯年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最小限度,实质上也是取消中华民国的独立,只是“手续上有简繁,时日上有迟速而已”。基于此,傅斯年认为,对日本,要么降,要么战,没有和的可能。他忠告国人,强邻已经骑在我们的头上,不要再做“和平解决”的甜梦了,只能决一死战。

傅斯年没想到,自己尊敬的老师胡适居然发表《保全华北的重要》,主张妥协。当然,他知道胡适不是卖国者,也非投降派,他知道胡适是出于对中国军队的绝望才不得不出此“妥协”的下策。但以胡适的影响力,他的这篇文章一方面会大长敌国的气焰,灭了自家的威风;另一方面,也为投降派打了一针鸡血。傅斯年是个急性子,读了胡适《保全华北的重要》之后,大怒,当即声明脱离《独立评论》,和胡适绝交。有人说是丁文江的劝解让傅斯年收回了一时的气话,和胡适重归于好;而胡适则认为,傅斯年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没有读到自己的原文。后来,胡适还和傅斯年作了一次长谈,两人的误会才彻底消除。

两人争论之后,胡适对中日问题的看法上也和傅斯年趋于一致,认识到除了决一死战,中国其时已无任何退路。他由此退出“低调俱乐部”,开始主张抗战。胡适自知“性宜于学术不宜于政治”,所以不愿当官,甚至有“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声明。不过抗战爆发后,他却听从的安排,出任驻美大使。后来,在公开场合谈及此事,胡适总是说,自己当大使是战时征调,不便推辞。而私下他则说,促使他牺牲独立自由的身份、出任驻美大使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傅斯年的“一哭”:“我出国五年,最远因起于我写给雪艇的三封长信,尤其是第三封信;次则廿六年八月尾蒋先生的敦促,雪艇的敦劝;但最后的原因是廿六年九月一夜在中英文化协会宿舍孟真的一哭。孟真的一哭,我至今不曾忘记。五年中,负病工作,忍辱,任劳,都只是因为当日既已动一念头,决心要做到一点成绩,总要使这一亿三千万人(美国当时人口)复认识我们这个国家是一个文明的国家,不但可与同患难,还可与同安乐。四年成绩,如斯而已。……今日之事,或为山妻所笑。但山妻之笑,抵不得孟真的一哭。”

傅斯年“一哭”促使胡适痛下决心,也说明了傅斯年虽是胡适的学生,但对胡适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尽管胡适有妥协和软弱的缺点,但傅斯年知道,胡适的社会名望和学术地位却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抗战胜利后,想请傅斯年担任北大校长,傅斯年力辞,却推荐了胡适:“……抑有进者,北京大学之教授全体及一切有关之人,皆盼胡适之先生为校长,为日有年矣。适之先生经师人师,士林所宗,在国内既负盛名,在英美则声誉之隆,尤为前所未有。今如以为北京大学校长,不特校内仰感俯顺舆情之美;即全国教育界,亦必以为清时佳话而欢欣;在我盟邦,更感兴奋,将以为政府选贤任能者如此,乃中国政府走上新方向之证明;所谓一举而数得者也。”

胡适虽同意出任北大校长,却自称一时不能回国。不得已,原本要赴美治病的傅斯年同意任校长一年。傅斯年这样做实出于对胡适的理解和爱惜。北平沦陷后,一些文化汉奸和未及南下的文人在北大校址上建立了伪北大。抗战胜利后,如何收回北大校址,如何处置伪北大师生,成了难题。以胡适的温和的性格,恐难以处理迫在眉睫的一系列棘手问题。于是,傅斯年自告奋勇校长,要为胡适出山扫平道路。在给胡适的信里,他说自己这样做是冒着生命的危险的:“我本来身体极坏,早已预备好,仗一打完,便往美国住医院,乃忽然背道而驰,能支持下与否,全未可知,即送了命亦大有可能。”在给妻子的信里,傅斯年说得很清楚,自己出任校长就是为胡适铺平道路:“大批伪教职员进来,这是暑假后北大开办的大障碍,但我决心扫荡之,决不为北大留此劣迹。实在说这样局面之下,胡先生办远不如我,我在这几个月给他打平天下,他好办下去。”

对傅斯年的舍命相助,胡适心知肚明,特意在回电中表示感谢:“……孟真兄肯扶病暂代,最可感幸。将来弟归国,若不得已,亦愿与孟真分劳……”

胡适一向主张宽容,直至晚年还写出《容忍与自由》一文,宣扬“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道理。在这方面,傅斯年和他也有分歧。对有些人有些事,傅斯年深恶痛绝,而胡适却显露出一种慈悲和同情。

胡适是周作人的老友。北平沦陷后,周作人因家累重拒绝南迁。胡适特意给他写了封信,叮嘱老友要“识得重与轻”,不能做于己有辱于国有害之事。没想到,周作人意志薄弱,贪生怕死,终于落水做了汉奸。抗战胜利后,对待落水的周作人,胡适和傅斯年的态度判然有别。周作人曾做过傅斯年老师,所以当傅斯年就任校长,发表声明,坚决不接受伪北大教职人员后,周作人、容庚等人曾致信傅斯年为自己辩护。

傅斯年在回信中对周予以痛斥:“今后即使真有以我为‘伪’的,那也是属于国内党派斗争的问题,却决不会说我是汉奸;而你周作人作为大汉奸,却已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周作人在法庭上受审时,前北大校长蒋梦麟为周作人说情,说是曾委托周作人在北大保管校产,胡适也向法庭寄去一份相关证明。另外,胡适在接受记者访问时,说北大的藏书较以前还多,北大的建筑也没有毁坏,还承认“与周仍旧是朋友”,言语之下,仿佛周没有犯罪反有功劳。

蒋梦麟和胡适对周作人的偏袒惹恼了傅斯年,但由于傅斯年并未亲耳听到胡适对周作人的辩护,他宁愿相信所谓胡适偏袒周作人不过是小报记者造的谣。于是他写信给胡适,提醒他说话注意分寸,不要让记者们钻了空子。在信中,傅斯年亮出了自己对周作人的看法,一、北大并未委托周作人下水后再照料北大产业;二、说北大校产有增无减,与事实不符。傅斯年无法断定胡适为周作人辩护是真是假,所以他不便在信中批评胡适,但他表明自己对周的态度,其实也是暗示胡适,倘蒋梦麟胡适想为周开脱,他傅斯年是不会答应的。

1947年,政府筹办召开“国民代表大会”,想拉拢一些“社会贤达”装点门面,邀傅斯年加入国民政府,任国府委员,傅斯年坚辞。不死心,寄希望于胡适,想请胡适任国府委员兼考试院长。知道胡适爱惜羽毛,轻易不会做官,就请傅斯年吃饭,想让傅当说客。傅斯年理解胡适,当即代胡适“历陈不便”。傅斯年说:“自大者言,政府之外应有帮助政府之人,必要时说说话,如皆在政府,反失效用;自小者言,一旦胡适任国府委员,就找不到合适的人任北大校长,如此,北大教育堪忧。”但认为这些都是小事,不必顾虑,仍请傅斯年去做胡适的工作。

傅斯年不得已,只得给胡适写信,告知了的意愿。不过,傅斯年担心胡适耳根子软,经不住的拉拢,故特别在信末表明了自己的“意见”:“我们自己要有办法,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政府今日尚无真正开明、改变作风的象征,一切恐为美国压力,装饰一下子……我们是要奋斗的,惟其如此,应永久在野,盖一入政府,无法奋斗也。”

胡适本无心参政,即便傅斯年不提醒,胡适也不会离开北大出任考试院长的。在给傅斯年的回信里,胡适说:“我因为很愿意帮国家政府的忙,所以不愿意加入政府……故此信所说都是赤心的话。我在野——我们在野——是国家的、政府的一种力量,对外国,对国内,都可以帮政府的忙,支持他,替他说公平话,给他做面子。若做了国府委员,或做了一院院长,或做了一部部长,结果是毁了我三十年养成的独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为。结果是连我们说公平话的地位也取消了。——用一句通行的话,‘成了政府的尾巴!’”

傅斯年将胡适的信转交给,并代胡适“谢绝”了的美意。但却坚邀胡适出任国府委员,并向傅斯年说了真话:“撑面子,要如此。”随后蒋给胡适写了封亲笔信,打算先斩后奏,先任命公告,待生米煮成熟饭,胡适再推辞也来不及了。在拉拢、劝说乃至威逼之下,胡适开始动摇,傅斯年得知胡适的态度发生微妙的变化后,立即致电胡适加以劝阻:“此事如先生坚持不可,非任何人所得勉强。如自身太客气,我在此何从为力?国府委员纯在政府地位,五院院长为当然委员,绝与参政会不同。”

在电报中,傅斯年提醒胡适一旦身为北大校长的他兼任国府委员,会给北大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北大应振兴之事多矣,如兼职在三千里外,全蹈孟邻先生覆辙,三十年之盛名,为社会国家计,不可废于一旦,使亲者痛心,学校瓦解。故再进忠言。如能直电京中,以学校反对为辞,坚称不可,事自解决矣。”担心一封电报阻止不了胡适,傅斯年随后又写了封长信。在信中,傅斯年直截了当地指出,当时的政府根本没有改革政治的诚意,邀胡适出任国府委员,“全为大粪堆上插一朵花”。

接到傅斯年的急电和急信后,胡适不再犹豫,当即致电,表达了坚辞不就的态度。在电报中,胡适听从了傅斯年的建议,从保护北大的角度来劝收回成命。如果没有傅斯年的数次提醒,胡适也许就稀里糊涂当上国府委员,入了的彀中。胡适为此特意写信向傅斯年表示感谢。

傅斯年自认自己配“骂”胡适,是因为作为胡适的高足,他最“懂”老师,知道胡适的伟大之处,也洞悉其缺陷所在。更重要的是,自始至终,傅斯年对胡适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他的批评和赞美都出自对胡适真诚的爱戴。

留学期间,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说:“我在北大期中,以受先生之影响最多,因此极感,所念甚多。愿先生终成老师,造一种学术上之大空气,不盼望先生现在就于中国偶像界中备一席。”

傅斯年对胡适的这一期盼和态度,终生未变。

作者单位:安徽工业大学文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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