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蒸馏瓶里的爱情童话

时间:2022-03-31 01:36:34

《山楂树之恋》:蒸馏瓶里的爱情童话

[摘要]电影《山楂树》绝对是彻头彻尾的“反张艺谋”风格,张艺谋抛开了摄影师最擅长的镜头技巧,在一帧帧平庸、杂乱、略带自然主义风格的画面里消解着自己曾经的浮华。在这里,他是在袒露自己内心的底色,这个底色被他用奢华的镜头修饰了二十多年。《山楂树》这杯水,之所以显得“清冽”、“甘醇”,只是因为它装在了水晶杯里,排在了张氏浓墨重彩的视觉宴席上。

[关键词] 电影 革命 爱情 张艺谋

《山楂树》是一个生正逢时的故事。

如果它在1976年之前写出来,或许只能以“手抄本”的形式暗中流传,然后被当局视为“黄书”予以查禁。如果它在1980年问世,那它也仅仅是一个“感伤”的故事,是文学史教材里“伤痕文学”一栏籍籍无名的篇目。如果是在1990年代,它必定因为“过气”、“矫情”、无商业价值被书商丢进废纸篓。所以说,艾米是聪明的,也是幸运的,她把一件陈年往事留在了2009年公之于众,整整推迟了近三十年。这是一个漂亮的时间差,因为三十年之后,“知青”们真的老了,开始腆着大肚腩回忆青春,而被洗脑的80后们早已对父辈所处的时代茫然无知,于是,当年淡乎寡味的故事成了童话和传奇。只是,一个怎样物欲横流的“浊世”,才会把“禁欲时代”的畸形的男女关系奉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

但是,静秋和老三挤在同一张床上和衣而卧这个场景,无论何时看,都会让人瞠目结舌。1970年代的人惊讶:竟然会有一对未婚男女同床共枕;而2010年代的人震撼的是:天哪!他们竟然什么都没有做!

看来,张艺谋力排众议拍这个故事绝对是有原因的。这个摄影师出身的导演,二十年来一直在银幕上浓墨重彩地挥洒“眼目的欲望”。而奥运会上的纷华盛丽如焰火般寂灭之后,他已经提前泼净了自己本该在银幕上继续挥洒的彩色颜料。他太需要一个无须着色的“干净”故事了,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无色可着”的窘境。因此,在“奥运”的饕餮盛宴之后,还有什么比《山楂树》这一钵无色无味的水更适合给酒足饭饱的食客漱口,使那些被鲍翅味蕾恢复知觉呢?

只是《山楂树》这杯水,真的就是普通的水,它之所以显得“清冽”、“甘醇”,只是因为它装在了水晶杯里,排在了张氏浓墨重彩的视觉宴席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当年那些堆满银幕的撩拨了人的,才会使得今天静秋这张并不漂亮的脸显得“清纯可人”。

仔细想来,电影《山楂树》绝对是彻头彻尾的“反张艺谋”风格,张艺谋抛开了摄影师最擅长的镜头技巧,在一帧帧平庸、杂乱、略带自然主义风格的画面里消解着自己曾经的浮华。在这里,他是在袒露自己内心的底色,这个底色被他用奢华的镜头修饰了二十多年。如今,他以为有这二十年浓墨重彩的衬托,原来的贫瘠、单调会显得“清纯”和“干净”――仿佛一个苦出身的孩子尝遍了天下美食之后,才敢用“鲍翅”撑起的信心去砸吧着嘴吃一碗打卤面。

他似乎在努力向世人确证,我不是“江郎才尽”,而是“铅华落尽”!

可惜对他而言,“铅华落尽”就是“山穷水尽”――如果《黄土地》仅仅是“土地”,如果《红高粱》仅仅是“高粱”,那么张艺谋就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了色彩,就没有了对欲望的另类表述,而如果没有了欲望的表述,张艺谋的脑子里就只有一堆弱肉强食的丛林思想和一堆土得掉渣的“前五四”伦理。

在《山楂树》的拍摄里,这个只会用颜色演绎欲望的导演似乎认为,“干净”就是漂洗掉颜色,而“纯真”就是过滤掉欲望。只是,当他在欲望的狂欢之后将欲望视为一种杂质予以剔除之后,马上就会发现除了欲望之外自己一无所有。“史上最干净的爱情”对艾米来说,尚且是一杯清水,而张艺谋却又将这杯清水倒在自己荒芜的镜头里蒸馏了一遍,所以最后一丝人性气息也化也为乌有了。在张艺谋眼里,“爱情”和“欲望”是反比例增长的,因此“最干净的爱情”,就是没有了肉体欲望的爱情。

所以,静秋和老三隔河拥抱的场景是做作的,全然没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意,因为他们是故意用一条河隔开各自的身体,然后拥抱空气。这个“无欲”的故事,是在“禁欲”的时生,所以根本上说,它根本就不成其为故事。

当年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描写“革命时期的爱情”就与《山楂树》迥异,他让王二和陈清扬去野外“敦伟大的友谊”去了。很多人不理解王小波为何如此不惜笔墨地书写男欢女爱,以为他是在故意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事实上,在“革命时期”,“革命”话语渗入生活各个角落,连一株山楂树都要开出红花,所以,“”其实成了“革命话语”唯一无法覆盖的东西。无论是多么巧妙的革命话语,都无法把男女之事修饰地崇高、圣洁,可以说“”几乎成了“革命时期”唯一无法作为口号喊出去的东西。革命话语当然无法赞成“”,但它也无法去反对“”,它能做的只是对“”避而不谈。惟其如此,王小波才会把王二和陈清扬“搞破鞋”当成自己“黄金时代”的确证。所以,只有“”使得“爱情”区别于“革命”,也只有“”使得“爱情”成为“爱情”本身。在正常的时代,“爱情”或许可以脱离“”而存在,但在那个 “革命时期”,一旦“”从“爱情”里抽离出来,“爱情”与“革命”也就消失了界限,“爱情”本身的意义也就分崩离析。

所以,张艺谋不仅蒸馏了肉体的欲望,也蒸馏了爱情本身。因为,在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里,爱情和欲望其实是一回事。

老三对静秋说“我不会背叛你的”,而渣滓洞里的烈士不也不“背叛”党吗?没有了身体欲望这一标识,恋人的私约如何区别于烈士的誓言?那个时候,无论是忠诚、背叛,还是奉献、牺牲,都是“爱情”和“革命”共享的词汇,“爱情”只是租借了“革命”的话语,而代价却是“爱情”本身要被“革命”征用。被征用的“爱情”就不再是“爱情”,如果没有了男欢女爱,情人间的私语和广场上的口号就仅仅是音量大小的差别。

因此,革命话语覆盖了一切的情况下,如果老三真的对静秋无欲无求,那么以“为革命节约墨水”的名义送给静秋钢笔,就不仅仅是一个名义,而是真的“为革命节约墨水”。那个年代,一对男女的私会必将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而冒了如此巨大政治风险的私会却仍然在政治范畴之中,这又会是怎样荒谬的悲喜剧?

其实,在一个“爱情故事遭禁,爱情戏剧从舞台上消失,爱情电影被取缔,爱情歌曲不能唱”时代里,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根本没有意义,反倒是登徒子的行为更令人同情和激赏。试想,既然整个时代都在禁锢欲望,那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床上守身如玉又意义何在?

当然,艾米拒绝了的描述,但是尚能用懵懂的性心理来保留一丝弥足珍贵的人性气息,而张艺谋已经将几乎所有关于性的东西铲除殆尽。在电影里,你甚至找不出这对男女究竟何时开始春心萌动。一切都太“干净”了,以至静秋和老三都不像是一对地下情人,而是像两个地下党员。静秋像一个下线一样,接受着上级划拨的各种物资,包括核桃、泳衣、胶鞋和球服;也接受着上级传达的伟大指示――“说不定哪天政策就变了”。魏红的话一语道破,他告诉静秋:“你真是找到组织了”。所以,当静秋在街上战战兢兢地行走,小心翼翼地躲开人群的目光,你真的很难分清她究竟是去约会,还是去接头。而老三死后埋在了那株无数烈士死难的楂树下,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情圣”的身份下葬,还是以“烈士”的姿态入土!在张艺谋的影像世界里,静秋和老三,就像是沙漠里的两粒砂,海洋中的两滴水,他们没能把自己和时代区分开来。

两相对照,其实反倒是魏红更卓尔不凡。结合那个严酷的时代,真正振聋发聩的声音是魏红喊出的那句“呆一辈子就呆一辈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话里的坚定,不亚于英雄就义时的决绝,只是因为在医院产科的手术室外说出,才明明白白地彰显了这是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无惧无悔。只可惜,张艺谋如此忽略了革命时代的背景,而没有了时代背景的参照,这个为了爱无所畏惧的女人,也就成了一个狼狈的、下场悲惨的“”。周作人在“五四”即提出一种“灵肉一体”的人性论,但及其以后,“灵”与“肉”一直是割裂的,所以无论书本上还是银幕上,男人除了道学先生就是花花公子,而女人除了“贞女”就是“”,从来没有拼接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张艺谋当然也不例外,试想一下,这个披头散发、憔悴不堪的“”魏红,不正是20年前那个在高粱地里和野男人颠鸾倒凤的“妇女解放的先驱”戴凤莲吗?

张艺谋影像世界的建构法则一直存在悖论,他在一个时代里赞扬“”,在一个禁欲时代里歌颂“贞女”,前者是火上浇油,后者是雪上加霜,无论怎样,都是驰骋在与人文关怀相反的向度上。但是,张艺谋的成功从来不是建立在影像世界的完整与圆融之上,而是建立在影像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话之中。这种对话建立在王怡所说的“眼目的欲望”之上,说白了,就是一种搔首弄姿的“术”。

所以,真正与“史上最干净的爱情”形成参照的并不是时代,而恰恰是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张艺谋克己复礼的欲望收敛,虚构了一段无欲无求的幸福时光,这段时光既供50后的亲历者怀旧,又供80后的无知者窥视,它用同一个故事将不同年龄段的文化消费群体拉入影院。更让人佩服的是,这段无色无味的光影,还以 “繁华落尽”的姿态如此完美地楔入了张艺谋的影像序列。很少有人能看清,“繁华落尽”,所见得并非“真淳”, “淡妆”当成了“素颜”, “冷淡”当成了“纯真”,张艺谋是将时代浮躁的精神封印在禁欲时代的一对男女身上,你以为他们同床共枕却和衣而卧的场景是“干净的爱情”,但其实,那不过是你自己“冷却的”罢了。

好在这样一杯爱情蒸馏水,意味着张氏视觉饕餮的盛宴已经排到了尽头。不管怎样的推论,张艺谋的色彩故事已经没法再讲下去了。所以,《山楂树》是一杯漱口水,你只需把它噙在口中,漱清牙缝和舌苔的菜渣,若是将它咽下了肚腹,那就要贻笑大方了。

作者简介

李哲(1984―),男,山东兖州人,暨南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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