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猫 第7期

周五，下雨了

临近放学之际，六月的天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骤临。

高一（2）班的教室内随着雨声渐大也变得喧哗，许多同学拿出手机快速拨通家里的“雨具速递服务热线”。

夏雨也摸出手机，但凝视着屏幕好一会儿，想到姥姥一到雨天就发疼的脚，默默地收起手机。背脊突然被尖锐物戳中，神经一阵痉挛。

她缩了缩身体，双手紧握住笔，一如既往地忍气吞声，不敢回头训斥摆明找茬的同学，更不敢声张呼痛。

转学已有两个月，她渐渐地习惯这种没缘由的“欺负”：扯头发、贴纸条、画鬼脸、戳脊梁、使绊子……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像她这样的可怜虫，只能忍受了。

“手太痒了吗？还是嫌雨下得不够大？”同桌赵佑嘉抽走刘晨在夏雨背后作怪的圆珠笔，瞥了眼像受气媳妇一样一声不吭的夏雨，对刘晨摇头。

“突然下雨，打不了篮球，当然要怪夏雨了！”刘晨不以为然地说。

“人家是‘夏雨’，自然不怕下雨。看好你的笔，别惹哭人家，小心等会儿‘金山被水漫’！”

赵佑嘉嗤之以鼻，一手将圆珠笔丢给刘晨，将他拖走。

“放学啦！快点儿走，别想着打球！晚上有火箭队和湖人队的比赛转播！”

赵佑嘉和刘晨很快离开了教室，其他同学也渐渐地被送雨具来的家长接走，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夏雨一个人。看着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和昏暗阴沉的天，夏雨伸手摸了摸被刘晨戳疼的脊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快速地收拾好书包，离开学校。

冒雨跑出了校门，一道惊雷在头顶响起，有只受惊的猫从她脚边窜过，慌不择路地冲向马路中央。不远处闪烁着雾灯的汽车疾驰而来，朦胧的雨线模糊了小猫的存在。

“嘭！”

刺耳的刹车声和碰撞声同时响起。

夏雨抱着小猫被撞倒在路边的行道树旁，一动不动。

鲜血从她身上流出，淌进了雨水中，渐渐地被冲刷干净。

周六，醒来的猫

溺水般的窒息感刺激着她的神经，意识开始恢复，沉重的眼皮慢慢地睁开。

身体好像正在摇晃荡漾的秋千，四肢百骸传来拉扯的疼痛。模糊的视线对上地面雨水积聚的水洼。洼面被风吹起涟漪，她的倒影在波动。

瞳孔倏然放大，眼中所见难以置信，她仿佛正在做着一个奇妙的梦。

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出一只两三个月大的虎皮猫，被人提着尾巴晃荡，然后脑袋急速往水洼坠去——

水呛进了口鼻，她痛苦地喊出声，却发出惊慌的一声“喵——”！

“喵！”

“喵！”

……

不断地被丢进水中，提起，再淹入水中——似乎是个有趣的游戏。小猫的惊叫声刺激着玩弄小猫的孩子，令他们乐此不疲。

她头昏目眩，浑身无力，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始终得不到解脱，渐渐连“喵”都叫不出口了。

她死了还是在做梦呢？

“哈哈！猫真的有九条命，怎么弄都死不了。你看，它的爪子还在动呢！”

两个八九岁的小男生发现新大陆似的，拽着小猫的尾巴，将它往水坑里淹，看着小猫嘶叫着挣扎，只觉得好玩，完全体会不到小猫的痛苦。

“臭小子，居然虐待小猫！皮痒欠揍是不是？”

突然，她小小的猫身跌入一双温暖的掌中。她本能地蜷缩着身体往更温暖的地方靠。她蹭进他的怀中，昏眩感渐渐消失，骨碌碌转着双眼瞧清楚了救她的人。

竟然是同班的混世大魔王——经常扯她辫子、在她背上贴纸条、用圆珠笔戳她、在她课本上乱涂乱画的刘晨！

她太震惊了！由于习惯性地畏惧他，她本能地从他手中跳起来，摔在地上。腿脚传来的疼痛让她站立不稳，但她仍然龇牙咧嘴、竖起尾巴，进入警戒状态。

“乖，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刘晨双手抱起小猫，摸摸小猫的脑袋，说:“你受伤了。”

她乖乖地由着刘晨将她带去宠物医院。

周日，救命恩人

“小老虎，来，喝牛奶！很香哦！”

刘晨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碗中的牛奶推向他捡回来的虎皮猫，唤着他取的名字，引诱着它。

可惜，猫夏雨像惊弓之鸟，一拐一瘸地退后，贴着墙壁不动。

“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用不着这么怕我吧？”刘晨哀怨地挠挠后脑勺，不情愿地倒退，拉开与小猫的距离，咕哝道：“瞧你小媳妇似的怕生模样，真像那个转学过来两个月都不跟同学说话的夏雨，真没劲呢。”

听到“夏雨”这两个字，猫夏雨身体一僵，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和“夏雨”不一样，硬是踩着因受伤而不利索的脚步，靠近碗边，舔着牛奶喝。

她是夏雨，尽管不知为何变成了猫。她想，刘晨一定非常讨厌她，才会时不时地拿她出气。

为什么她会转学呢？

两个多月前，常年吵架的父母终于离婚了。双方像丢垃圾一样抛弃了她，谁也不愿意带着她这个“拖油瓶”生活。只有年迈的姥姥收留她，她才会转学到姥姥生活的小镇。

陌生的小镇、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同学……她与这一切格格不入，没有自信融入新环境，也无法敞开心怀接受新朋友。

她想，自己是连亲生父母都嫌弃的人，根本不会有人接纳她的。

她就是这样自卑懦弱，连被人欺负都不敢吭声……如今却被欺负她的人救了。

突然，她的脑袋上传来温热感。刘晨不死心，一只手又摸上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提着香喷喷的脆鱼片在她眼前晃悠，说：“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脆鱼片，想吃的话就‘喵’一声。”

“啊！”

她的反应是抬起猫爪，刮过刘晨的手。他立刻吃痛地跳起来，丢下了脆鱼片。

现在她是猫，不是被他欺负却不敢声张的夏雨！

望着刘晨被她抓破皮的手，她有种报复的，然后大口大口地撕着脆鱼片吃。鲜美的味道让她情不自禁地眯起双眼，太好吃了。

“哈哈，看来真不能把病猫当HELLO KITTY（凯蒂猫）！”刘晨看小猫吃得那么开心，干脆把整袋脆鱼片都撕开摊在小猫面前，“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宠物医院的医生说小猫受到剧烈的撞击，后腿有些骨折，脑袋也撞破了皮，又被人浸水虐待，能活下来真不容易。

刘晨带小猫回家，小猫一直都紧张兮兮，非常抗拒他的靠近，也不怎么吃东西——想来应该是被不懂事的小男生虐待后有心理阴影，害怕人类了吧？

现在，看到小猫愿意喝牛奶，又很有活力地抢他的脆鱼片吃，刘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猫夏雨呆呆地望着大笑的刘晨——明明她抓破了他的手，为什么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反而给她更多好吃的呢？

在她的印象中，刘晨就是欺负弱小的混世大魔王，但为什么对一只张牙舞爪的猫这么温柔呢？

她疑惑地低下头，默默地吃着他给的脆鱼片大餐，戒备的神经松弛下来。

周一，她出车祸了

“小老虎，陪我玩啦！这不是猫咪喜欢的狗尾巴草吗？”

刘晨买了个毛茸茸的酷似狗尾巴草的手机挂链，逗着趴在书桌上懒得抬眼看他的小猫，自得其乐。

她被刘晨装进书包“偷渡”到学校。午休时间，刘晨肆无忌惮地抓她出来玩。她趴在他的书桌上，望着前排空荡荡的位子——原来应该弯身低头坐在那里的夏雨消失了。

“赵佑嘉，你同桌怎么没来？不会转学走了吧？”

见小猫不理他，刘晨戳戳前面赵佑嘉的肩膀问。夏雨没来上课，他有些介意。

“说不定她以后都不会来了。”赵佑嘉表情凝重地转过头。

“真的转学走了？”刘晨有些惊讶，心虚地嘀咕，“不会是因为我吧？”

“我早上去办公室拿试卷时，听老师说夏雨上周五回家时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可能会……会……”赵佑嘉说到最后顿住了。

她出车祸……在医院昏迷不醒？

闻言，猫夏雨错愕地望向欲言又止的赵佑嘉。她以为她变成了猫……原来她的人还活着，那她这样是灵魂出窍了吗？

“喵！”

她急躁地站起身。她出车祸了，姥姥会担心她吧？那她该怎样才能变回人呢？

“会……死吗？”

刘晨紧张地抱住在书桌上踱步的小猫。他那天故意拿笔戳夏雨的背，还故意说因为夏雨才下雨的，但他不是存心为难她，只是见她总不吭声，才故意找茬惹她。她怎么那天就出车祸了呢？

“不清楚。”赵佑嘉摇头，“刘晨，我们去医院看她吧？”

“她也许不想看到我吧？”刘晨犹豫，“她从大城市转学来，好像看不起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也不跟我们说话。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去看她适合吗？”

看不起？

“喵——”

猫夏雨表示抗议地叫了声。她没有看不起他们，只是没信心跟他们成为朋友。

“我们是同学，不是吗？”赵佑嘉不以为然，“她回来之前，我们帮她做笔记。你以后不准再捉弄她，免得她以为我们不欢迎她、欺负她。”

“我才没有欺负她。”刘晨撇撇嘴，“我听说她父母离婚，现在跟姥姥住，大概因此很消沉，所以才逗她，希望她精神点儿。谁知道她那么逆来顺受啊！”

“你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喜欢人家就去捉弄人家。”

“我又没有喜欢她，是作为同学，希望给她打气。”

“有你这样打气的吗？”

……

被刘晨抱在怀中的猫夏雨怔怔地望着因她吵嘴的刘晨和赵佑嘉，心中有种又柔软又温暖的东西漫开。

原来刘晨并没有讨厌她，只是想以“与众不同”的方式将她从消沉中拉出来。

周二，猫眼中的夏雨

刘晨大概很喜欢小猫，连去医院都带着，似乎担心有伤的小猫不能自理。

避过医生和护士的耳目，藏在刘晨书包中的猫夏雨偷偷地钻出脑袋，瞧见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她的心情变得十分奇妙。

她死了吗？

她以后只能当猫了吗？

她以为那样懦弱的自己已经交不到朋友了，没想到刘晨和赵佑嘉会担心她，还来医院看她，替她做笔记，以免她出院后落下功课。

可是，睁不开眼睛的她还能回到学校吗？

“她变成这个样子，看着真不习惯。”刘晨将笔记放在夏雨的床边，有些难受地对赵佑嘉说，“我想先回去了。”

“嗯，我等会儿走。”赵佑嘉也没勉强刘晨，他想向医生问清楚夏雨的情况。

刘晨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心情异常沉重。

猫夏雨被他抱在手中，不安地动了动，她也不习惯这样沉默的刘晨。

“喵——”

猫夏雨忍不住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小老虎这么主动，是提醒我该给你换药了吧？”

刘晨回过神，熟练地拆开缠在猫夏雨脚上的纱布，按照医生的吩咐抹上膏药。看到不再像最初时那样惊惶不安的小猫，他感慨道：“小老虎肯这样接受我的帮助，真好。在这个世界上，人并非万能的。有很多事情是一个人办不到的，所以才需要朋友，才需要帮助，何况你只是一只受伤的小奶猫呢。”

“喵——”

她应了声，安分地躺在他的腿上，乖乖地让他抚摸，思索着他的话。能够这样接受他的帮助，的确比她张牙舞爪地戒备更好。

或许变成猫并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她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生活，不用再害怕被谁抛弃，大概会活得更轻松些。

“如果夏雨能像小老虎这样，就好了。”刘晨叹了一口气，对小猫说起他的烦恼，“我记得她刚转学来的样子，惶惶不安，好像最初的小老虎，一副被全世界抛弃的凄凉样，非常需要别人拉她一把。可她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弄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又很讨厌她自暴自弃的消沉样，才会用那么恶劣的方式激怒她，因为就算吵架也好过一声不吭呢。”

猫夏雨静静地听着刘晨说起和夏雨有关的事情，原本晦暗的心不知不觉地明朗起来。她也讨厌那样自怨自怜的自己，因为被父母抛弃，所以连自己都抛弃了自己，躲在龟壳之中，不肯面对新的生活。

“小老虎，你说我该怎么帮她，她才会接受呢？”刘晨烦恼地揪着头发，“她如果一直昏迷不醒的话，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再也醒不过来呢？”

刘晨很担心夏雨。

这次她没有误会他的善意，他和赵佑嘉一样在关心着她，因为她是他们的同学。

“等她醒来，我一定要跟她说对不起。我之前的做法太差劲，害她似乎变得更胆怯了。”

对不起……明明有人在担心着她，她怎么会逃避地想着当只猫也好呢？

“喵——”

终于，她又应了声，轻轻地蹭着刘晨的手。

“小老虎也觉得道歉比较好，对吧？不过，夏雨会不会接受呢？会不会已经不愿意跟我当朋友了？”

“喵——”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以“夏雨”的身份，重新向他介绍自己——她是夏雨，渴望在陌生的地方交到新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坦然地接受所有伸向她的友好之手。

周三，再见了

猫夏雨四脚合拢，蹲立在刘晨的书包边，望着在篮球场内打球的刘晨和赵佑嘉。

自从昨日去医院看过夏雨之后，刘晨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了。就像现在，他手中的球时不时地因为失神被对手抢走。赵佑嘉对这个“掉链子”的队友很无奈。

今天上课时，班主任主动将夏雨的情况告知全班同学，希望大家能够为夏雨打气加油，祝愿她早日康复回到学校。

放学后，在班长的组织下，有十来个同学一起去医院看夏雨。刘晨和赵佑嘉见到这种阵势，放心许多，才应隔壁班同学的要求，来打场篮球比赛。

她的猫脚因为刘晨照顾有加，恢复得不错，走路没有再一拐一瘸的。她也不再抗拒刘晨将她随身携带，反而开始好奇地用猫眼看刘晨和赵佑嘉，对他们有了直接的认识。

而且，她想起来了，每次刘晨对她“使坏”的时候，同桌赵佑嘉都不着痕迹地替她解围……她看着赵佑嘉运球奔跑，汗水在空中挥洒，而刘晨又不知不觉地走神了。

“刘晨，接住！”

赵佑嘉被对手围拦，无法前进投球，不得不将球抛向刘晨。

但是，刘晨仍在发呆。眼看从赵佑嘉手中抛出的篮球就要砸到刘晨的脸上，猫夏雨瞬间绷紧了神经。

“嘭——”

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小猫纵身一跃，扑向刘晨，用头撞开了篮球。

“咚！”

篮球落到场外，小猫从半空摔下，踢了两下腿，不动了。

“小老虎！”

刘晨大惊失色，颤抖着手抱起一动不动的小猫。

它死了吗？

周四，救命恩猫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听着耳边传来心电仪器“滴滴滴”运转的声音，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夏雨怔怔地睁开眼睛，望着洁白的天花板。

“小雨，你终于醒了。姥姥好担心你。”

床边年迈的姥姥握着她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不久后，医生进来检查她的身体状况，对姥姥说她已经渡过了危险期，只要好好养伤，很快就能出院了。

她果然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她为了救猫，结果却和猫一起被车撞飞，失去意识。于是昏迷的她梦到自己变成了猫，还被混世大魔王温柔地对待，以为他们想和她成为朋友。

“小雨，头还痛吗？”姥姥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念叨，“这些天，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担心你，经常来看你。你醒了，他们也会放心的。”

“老师和同学们……来看我？”

夏雨转过头诧异地望向姥姥，眼角余光却瞄到床头柜上的鲜花、卡片……还有笔记本。

翻开笔记本，她认出了上面的字迹，跟刘晨在她课本上乱写的字一模一样。

“嗯，姥姥很开心你和同学们处得好。”姥姥轻拍着夏雨颤抖的手。

“姥姥！”夏雨猛地张开手，抱住姥姥，眼泪涌了出来，“嗯！我和同学们处得很好！”

她记得，那只猫，刘晨叫它“小老虎”。

她没有做梦。

“夏雨，你要学学我家小老虎——受点儿伤、流点儿血算什么？隔两天又是‘英雄好猫’一只！”

后来，刘晨带着他的猫来看她，完全将他的猫当神供奉着，说它是他的救命“恩猫”，打算一辈子和它不离不弃。

赵佑嘉笑刘晨是“猫奴”，自从养了猫，连篮球都不打了，改去钓鱼犒劳他的救命“恩猫”。

而她坦然地接受刘晨的道歉，坦然地接受他们的笔记，坦然地对他们表示感谢。

“谢谢！”

夏雨摸着小老虎的头微笑，心中的阴霾不知不觉都已经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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