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者 第2期

时间:2022-03-25 09:01:35

故事虽然很短,却始终萦绕着一股悬疑的味道,让人有探究下去的欲望。随着叙述的深入,作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诡异的端口,用她极具象征性的阐释来破解这个世界的迷局。而人世间最大的迷局,不是自然万物的复杂格局,而是人类内心的涨落起伏。把抽象的感情具象化,把复杂的心理形象化――作者用一个小小的瓶子,装载了庞杂的人心。

故而,真正诡异的不是瓶子,而是人心。人心的变迁,比带着“魔法”的瓶子对人的蛊惑更为可怕。(萧泊零羽)

“当心那个胸前戴瓶子的人。”

我听到不远处的这一句窃窃私语,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对面下铺上并排坐着一个老头和一个男孩儿,车厢里灯光昏暗,看不清他们的面貌。我回忆起熄灯前的情景,老头大约70岁,男孩儿十几岁的光景,一路上他们一直用半方言半普通话小声说话,我没有心情听他们说什么,于是一直坐在窗前看书。

他们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立即停止了交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伸出手,将颈上挂的东西收进衣服里。透过对面的窗户,漆黑的一片,列车大概在经过平原,平稳快速,伴随着一连串咔嚓咔嚓的切分音和车厢轻微的摇动,我准备翻个身继续睡去,却突然闻见一种奇怪的味道,不单纯像任何一种东西的味道,也无法被拆解成为任何几种东西的味道。好像是一种低沉、宽厚又稳重的味道,又带一点轻快的味道。是什么木头的味道吗?紫檀、黄花梨,还是别的什么吗?这气味从哪里来的,之前并未闻到,刚才又没有人经过这里,对面醒着的老头和男孩又不像是会喷香水的人。

我低了低头,猛然发现颈上挂的物件又露出来了。我轻轻捏着它,回忆着它在阳光下的样子。是蓝色琉璃制成的一个接近倒三角形的东西,琉璃在上面缠绕成繁复的图案,边缘是金色金属钩花。那些曲线似是随机组合,却又和谐自然,整体透出琉璃的晶莹和金属的光泽质感,总之,很精致的样子。想起两天前临行时的场景。当时,她送我到楼下,我拖着旅行箱,准备向她道别,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袋,解开绳子,取出里面的东西给我戴在颈上。她说这是个瓶子,可以防止我爱上别人。我笑她傻。她却一脸认真地说:“带上吧,我们家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我并不明白她所说的“这个”到底指的是什么,“你家不是做琉璃制品的么?”我打算把挂在我胸前的这个玩意儿的来历弄清楚,把旅行箱立在身边,开始用手探索它。她看着我,叹了口气,偏过脸去,说:“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在这方面我还太年轻。你离开的六个月,足够我认真钻研一阵了。”我看着她胸前戴着的链子,问:“跟你的是情侣版么?”她支吾着说:“不是……其实也算是吧。”我终于拉着大包小包,登上了火车。她是春花,我的女朋友。

火车上的枕头都是扁扁的一小块,潮湿又拖沓的感觉。在黑夜中疾驰的列车车厢里,在陌生旅客均匀的呼吸间,在空白的大脑最深的角落,这种气味越来越明显。坦白地说,我还是很喜欢这种气味的,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想不起来在哪闻到过。我扭了扭肩膀,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白天的时候,我把春花的照片贴在铺位内侧挂衣服的地方,现在我抬起头,刚好就看到了她的表情,不是笑,而是一种面对迷局胜券在握的表情,尽管过程的艰难让她微微皱起眉,但又对结局充满了期待。作为一个记者,我真佩服自己的观察力。

列车震动了一下,打断我的自恋,又想起刚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去年的七月中旬,我作为特派记者前往巴西首都巴西利亚采访,坐飞机坐得疲惫不堪,来不及多想,带着行李就冲进预定好的酒店。巴西高原果真是名不虚传,深夜里,气温低得像极地。我收拾好东西,来到大堂的餐厅,准备吃点东西。

我找了一个靠墙的座位,一份点心还没吃完,就看到离我两米左右45度方向的座位上,有个在喝饮料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卷发,身体前倾,几乎是伏在桌上。她低着头,似乎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额前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面貌,时不时地用手摸一下耳垂。我莫名其妙地被她吸引,好像之前就跟她很熟悉。于是,在吃完东西之后,我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上去跟她谈话。她抬起头的时候,我才看到她一直摸的是耳环,一只小巧的古铜色的俄罗斯扁壶造型耳环。后来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但是她本名不叫春花。有一次,我看了1992版的《暗恋桃花源》,觉得她有点像里面扮演春花的丁乃筝,于是就春花春花地一直叫了下去。

后来,我每次想起这一幕的时候都很费解:一个记者,什么人都接触过,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如此奇妙的感觉。可是通过后来的交往,我发现她也确实很好,聪明,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家境也不错,“父母是做生意的,公司里卖些饰品,还有小家具、玻璃橱什么的。”但这并不重要,我们彼此深爱就够了。她总能在我最繁忙的时候帮我整理资料,一丝不苟,井井有条,总能猜出我需要什么东西,能体谅我因工作辛苦而对她照顾不周。她真是个天使啊,我经常这样想。

列车上一片安静,偶尔有乘务员走动,打着手电筒,四周照照。大概已经12点了吧,如果我的目的地有机场,我这会儿可能早已入住酒店了,何必在这混杂的气味中忍受颠簸之苦呢。只可惜,目的地没有机场,那是个小山村,偏僻得在地图上找不到,最新消息说那里挖出了点文物,社会部的同事都很忙,所以调我来看看。我一边想着采访计划,一边用手摸着那张照片的边缘,就这样,我慢慢睡着了。

清晨,我自动醒来,坐起来发现周围人还都在睡着,对面的那个老头坐在床边,里面睡着男孩儿。我望向窗外,有淡淡的雾气缠着乡村风景急速而过。四周萦绕着淡淡的味道,欢快的性质多了点,如果是颜色,那就差不多是橙色带点金黄,让人朝气蓬勃。

“年轻人,”有个苍老的声音擦过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老头。他半闭着眼,端坐在床边,眉毛和抬头纹挤在一起。“你怎么戴这么重的东西?”他问我。我有点烦,我带多少东西出来关你什么事,于是不耐烦地回他“什么重东西?”他慢慢睁开眼,抬手指着我的胸前说:“道人香!”我心里一惊,连忙低头查看,那个东西又露出来了,我慌张地把它塞回去。“你为什么会戴道人香?谁给你的?你想干什么?”老头的眼神刀一般割在我身上,严厉地问了我一大串问题,连同他的方言普通话,我心里更茫然了,只好假装整理领子。从我工作以来,还真没有人问过我这么棘手的问题。我感到头皮发麻,呼吸急促。周围气味的色彩好像又偏了点绿色。

他终于不再说话,又端坐在那里。我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下来,舒了口气。但是没过几分钟,他又开口了,“你相好送的吧?”我想了一下,点点头,还不习惯别人用“相好”这个词称呼女朋友。“是她吧?”他指着我背后的隔板问我。我再次点头。“你了解她么?她家里是做什么的?”老头面无表情,如果不是他刚才的怒气,这会儿我很可能以为他是去大城市的医院里治疗面瘫的。“不太了解,好像是做家具生意的。”我努力回忆她之前跟我说到的关于她家人的内容,却总也想不到更多,“好像还有玻璃橱什么的。”我尴尬地挠挠头,周围气味的颜色又变了,明快的黄色少了,加了点青紫色。我把手放下的时候,发现手指上沾了油,想起自己还没有洗漱,于是站起来准备去水池。

没想到那老头一把拉住我,吓人一跳。他把我拉到他的铺位,让我坐在他身边。这下,是我们并排坐着,看着我那边铺位隔板上贴的春花。坐在他身边,我觉得很不舒服,浑身难受,如果不是他拉着我,我早就跳开了。所以,我一直不安地扭动身体,不管形象雅不雅。他把手松了点:“感觉到了么?你的气场和我的是相反的。”“什么?”“你身上戴的瓶子影响了你原有的气场。”“什么?”如果他还是一句一句地讲我听不懂的话,我估计就要问这个神叨叨的糟老头一万遍“什么”了。

老头很无奈地摇头叹息,继续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场,包括了你的性格和精神状态。精神状态好、素质高的人气场会比较强,能给你带来很多方便,做事也就容易一些。现在你的气场被控制了,你没有感觉吗?”我再次大吃一惊:“是一种奇怪的味道,总在我身边围着我。”“那是道人香,能使佩戴者清心寡欲,但是也会让人缺少上进心和动力。这东西已经失传很久了,古书上的记载也语焉不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控制你,但你相好肯定不是一般人。”听着老头款款道出一番专业书面语,我心想,这老头肯定也不是一般人。我问他:“那你说她是什么人?”他沉吟片刻:“你知道汉武帝时候西国献香的故事吧?西域某国的使者奉上能够使死者神奇还魂的香料,却并未得到武帝的重视,使者只好失望而归。她的先人也许是从那里得到了什么秘方而发迹,盛唐时候又在名流雅士追逐香料的风潮下狠狠赚了一笔,巨大的利益足够让这种手艺在后代中传承下去。至于瓶子,古代的名贵香料必须要在特质的器皿中存放,而现在仿古家具又特别好卖。”

我坐在床上,听得目瞪口呆,我居然遇见了传说中术士的后人,并与她一见钟情!

“除了我戴着的这种东西,还有其他作用的么?”

“有,种类繁多,不过大多数都是控制人的思想的。”

“你知不知道那种俄罗斯扁壶?!”我突然想起来她的耳环。

“是这样的么?”他用手指在桌上画下大概的样子。

“对对对,”我点头如捣蒜,“这是干什么的?”

“这是最常用的一种,是用来拆解别人气场的,戴上它,就会了解别人的想法。形式很多的。”他一边用别扭的普通话跟我讲。

我沉默地听着,看着窗外的风景,慢慢想着她所有的配饰,想着我该怎么办。装作不知道,回去以后照样跟她在一起?还是干脆离她远一点?周围的气味变得混乱起来,已经分不清主调,像打翻了的颜料罐。

“可惜啊,她可能还太小了,不懂道人香的全部性质。”老头皱着的眉又展开了。

“什么性质?”

“你将这个瓶子戴久了,气场就会变得清澈纯粹,她也将渐渐淡出你的心里。”老头向着对面春花的表情叹气,仿佛在为她感到惋惜和同情。

我坐回自己的铺位,摸着那个瓶子,发了好久的呆。直到列车到站,我才用手揉揉脸,提着行李匆匆下车。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到老人还坐在那里,孩子也已经醒来。春花的照片还贴在那里,我终于还是没过去将它撕下来带走。

在站台上,我垂着头站了一会儿,两三分钟的靠站时间变得那么长。列车开始缓缓启动,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大声向车里坐着的老头喊:“老先生!你是做什么的?!”喊了几次,他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我喊了几个音节,但是都被列车的声音冲散了,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我回头,戴着那个瓶子面对新的生活。我一直记着老头说我的第一句话――“当心那个胸前戴瓶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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