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弃京味儿,就不是《四世同堂》

时间:2022-03-25 04:55:11

改编名著经典,观众会以更严苛的要求审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旦摔下来,会更惨。

新版《四世同堂》亮相央视,伴随着战火纷飞的画面,观众耳边响起的还是那“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只是这一次,演绎小羊圈胡同里悲欢离合的变成了黄磊、蒋勤勤、赵宝刚、元秋等人,导演则是执导过《像雾像雨又像风》、《浮华背后》、《别了,温哥华》、《家》等片的汪俊。而这一次,这部改编自老舍经典名著的电视剧,也引发了激烈的争议。

24年前,电视剧《四世同堂》播出,深入人心,骆玉笙老人的一曲《重整河山待后生》唱得人人热血沸腾。这部根据老舍先生原著改编的同名作品,以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沦陷的北京城为背景,讲述了小羊圈胡同的几户居民,一夜之间被卷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民族战争。

侵华日军的铁蹄,践踏着古老的北京城。这些普通的中国人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他们或抗争、或出卖、或苟且偷生、或认贼作父。有人被屠杀,有人被逼疯,原本宽裕的祁家四世同堂,一向是祁老爷子的荣耀,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家破人亡。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凝聚在这一条小小的胡同。

现代式解读?

汪俊之前拍了不少海岩剧,有人叫他“偶像剧”导演。2007年初,新版《四世同堂》的出品方华夏视听传媒找到他时,他正在崇州外景地赶拍电视剧《家》。

《家》根据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改编,汪俊小时候看过孙道临主演的那部同名改编电影。里面的大哥觉新。让他觉得窝囊、憋屈。几十年后,在新版里,他刻意让黄磊扮演的觉新,有了反抗举动――最后两集,支持弟弟觉慧走。“反抗”的觉新,或许代表汪俊对名著翻拍的一种态度――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感受与解读角度。

然而,正是拍摄《家》时剧情造成的压抑感,让汪俊起初对题材同样“沉重”的《四世同堂》很犹豫。老舍和《四世同堂》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高度,以及老版电视剧的深入人心,也让他迟疑。“观众一开始就会以更严苛的要求审视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旦摔下来,会更惨。”

顾虑很多,但几个月后汪俊还是接下了《四世同堂》。是编剧张挺描绘的那副“汉奸群像”让他最终找到了感觉,体会出新的味道来。比如,张挺在“人物小传”里这样描绘“汉奸胚子”冠晓荷:书读过一点点,美食懂一点点,皮黄懂一点点,大鼓还会唱两句。至于良心,有一点点坏:对朋友,有一点点不忠:对女人,有一点点不纯情。什么都离至正至大缺一点点。这一点点,既是自私,也是油滑。想想看,这种人到今天还没死绝,而且越来越受欢迎。

还有最后沦为日伪特务的小姑娘招弟,样子也很生动:贪图舒服,不求思考。青春美貌是她最大的筹码。对她而言,没有化妆品和漂亮衣服,那生活还不如死掉。这样的姑娘,换成现在的说法,就是典型的物质女孩。

看了这些,汪俊想明白了:85版《四世同堂》经典,但不是标杆,新版想导出新意,就要挖掘原著中的当代意识,让现代人产生思想共鸣。“今天你在人群中寻找那些愚昧、自私、趋炎附势的人,多得很。是什么样的土壤产生那样的汉奸,产生这样畸形的人格?我们难道不该反思传统文化中的劣根性吗?”汪俊说,真正开拍后,他们经常停下来感叹:“老舍真绝了。人性把握得这么准。他骂得过瘾,我们也拍得过瘾。他就像个寓言家,远远地,含笑看着你。”

这一次,黄磊扮演的祁家老大祁瑞宣,和《家》中的觉新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同样内敛谦和,遇事爱权衡。但汪俊觉得,瑞宣要更练达、更成熟,反抗的行动力自然比觉新“支持弟弟出走”更强烈。因此,和原著相比,剧本中调整最明显的人物,就是瑞宣。

老舍书中,瑞宣思想是爱国的。但总处于痛苦的抉择、挣扎中,抗日的行动很少。但在新版中,加入了他的抗日行为。他利用在英国领事馆工作之便,印传单,告诉北平百姓真相:日本人打了败仗,却封锁消息。“当时老舍之子舒乙看到剧本后,认为瑞宣太高大了。”汪俊说,“但我们觉得,印传单,是知识分子力所能及的事。是人物性格合理的延伸。”

舍弃“京味儿”,就谈不上老舍

老舍生前最爱使用的自我称呼是“写家”。因此很多人,把他称作北京的头号“写家”。老台祖上是东北白山黑水之间的满族人,17世纪,家族的先人像许多满人那样被编入八旗,来到中原。因为没有材料证实他的前辈有“扫南荡北”的经历,人们只能想象这家人在北京这座,一直驻守了十几代。按老舍自己话讲:“我所爱的北平。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

正是源自对北京的爱,老舍作品中从里到外满是“京味儿”,一字一句都透着老北京人的作派:讲究体面优雅、闲适洒脱、幽默豁达、从容不迫。然而,正是这个“京味儿”却成了新版《四世同堂》遭人质疑的一个因素。更有报道说,汪俊有意舍弃了老北京的味儿。

这让汪俊觉得冤。“舍弃‘京味儿’,就谈不上老舍了。”拍摄时,老版会用1集的长度,表现战争前和平的北平城,表现庙会。汪俊的思路是――让观众一开始就进入剧情本身。“其实我们也有庙会、杂耍、耍大刀、烙五毒饼这些情节。只是让它们融进了故事里。”

比如所有五毒饼的制作细节、地道的“模样”,剧组都是查过资料、请教过民俗专家的。“包括片中出现的灶君画、小演员的虎头帽、木马玩具,甚至馒头的颜色,我们都下了工夫研究。胡同里远远传来的叫卖声,也是我们从老资料中截取出来的。”

新版中,汪俊邀请京剧演员于魁智翻唱了老版主题歌《重整河山待后生》。在他的脑子里,经常会有这样的画面:路过某条胡同,听见京剧一起,抬头看到的就是一家“四世同堂”。

汪俊也琢磨,观众觉得味道淡,可能是后期配音出了问题。“大家印象中的老北京,一开口多是‘嘿’、‘干嘛呢’这样的话,还要拖着长音。配音时,语速确实比较快,一定程度上,对这个戏也有影响。”

配音时,只有北京人黄磊、赵宝刚是自己的声音。结果出现了不少演员嘴形和声音对不上的尴尬局面。选角时,汪俊本想所有演员都找北京籍。“但像老版那样地道的阵容,现在去哪儿找?”首先定下的是黄磊,“他本身的书卷气适合瑞宣”。

至于被老版拥簇者们称作“好嫂子、好媳妇”的韵梅一角,制片方找来了蒋勤勤。汪俊开始觉得不合适,这个“川妹子”偏漂亮了。而且第一次看她照片,刚生过孩子的她明显“发了福”,不像“吃糠咽菜”的小媳妇。汪俊开始物色其他人。

后来蒋勤勤自己过来试装,瘦得好像变了个人。“蒋勤勤每次吃饭都坐我旁边,我眼见她,一口不敢多吃。”所以,每当有人说,新版“不够用心”时,汪俊是不认的。他记得有场韵梅挖墙救夫的戏,拍了整整一天。他让蒋勤勤一遍遍揣摩歇斯底里的崩溃感。汪俊不记得这场戏拍了多少遍。只是蒋勤勤的手,一点点,抠

得全是血。尽管如此,播出时,还是有很多观众觉得在新版韵梅身上,那种旧式媳妇的婉约顺从,不够到位。

汪俊印象深的,还有活埋汉奸冠晓荷的那场。土、沙子,全要往“冠晓荷”赵宝刚身上扔,他还要张着大嘴喊救命。开始想过用红糖,坑里的赵宝刚可能好受些。但感觉不对,还是得“真材实料”。推土机挖了个万人坑,赵宝刚就被扔了下去。这场戏拍了一下午,但效果一直不好。汪俊有点不忍心了。赵宝刚却头一次越了权:“没达到,不舒服。重来。”

当年,赵宝刚就是凭借85版《四世同堂》中“祁家老二”一角出的名。之后再没做演员,走上了导演路。这次出镜,就像临时救场。“冠晓荷的演员找了两个月,一直没着落。演员都会有心理障碍。怕演不过。”赵宝刚是在开拍10天后进的组,没事他就爱坐镜子前面琢磨。有天,他用牙签蘸胶水把双眼皮贴成了单眼皮。一双丹凤眼,让他找到了冠晓荷的感觉。可没三天。眼睛过了敏。赵宝刚就改成画红眼线。“他自己设计的,表现冠晓荷贪婪无度,想做官想红了眼。”

除了冠晓荷,剧中大赤包的演员也难找。85版,火了这对“汉奸夫妻”,让他们在人们心中烙了印,扎了根。汪俊找了不少“老戏骨”,但没人愿意接。后来找到了元秋。这位《功夫》中的“包租婆”,身上那种混不吝、很霸气的劲儿,汪俊觉得,和大赤包像。“演员总是和角色有类似的性格因素在。我们就把这一点放大。”

元秋是香港人,但学过京剧。按汪俊说法,还是有底子的。决定用她后,汪俊把老版《四世同堂》寄过去,让她从头到尾看,所有大赤包的戏,都要分析。和其他演员比,元秋不仅得通读原著,还要特别找人,给她讲民俗,讲北京胡同里的家长里短。“元秋总体完成不错,其实超出了我的预料。”

不过,找个香港人演绎老北京,总是变了味道。尤其有李婉芬版在前,很多人不由得感叹,元秋的表演“离生活太远”,少了泼辣的胡同女人身上的那股神韵和气场。当然,这也不是朝夕间,就能练成的。当年,李婉芬的功力全靠在人艺的话剧舞台上,“千锤百炼”研究了一辈子。最后才能把一个有点文化,却又藐视文化的北京女人,演得立体逼真。老舍笔下的大赤包,不是街头悍妇这么简单。

名著像个空筐

新版《四世同堂》开拍前,为了了解更多老舍当年创作的背景。剧组曾拜访老舍的女儿舒济。她很详细地描述,小羊圈就是现在离护国寺不远的小杨家胡同。老舍就出生在那里。其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如他自述:“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即去世,母亲没有乳,只给我打一点面糊吃,父亲不在了,家里更穷了,天天吃棒子面与咸菜。”

汪俊后来去了小羊家胡同,但早已物是人非。倒是当年的“丹柿小院”,今日的老舍纪念馆,依然能让人感受到老舍的魂还在。“站在院子里,你恍惚看到那个热爱生命、充满生活情趣的老人――他爱猫爱养鱼,栽花种树、打拳、搞收藏、玩字画样样精通。”老舍在这个小院生活了16年,写下了《龙须淘》、《茶馆》、《方珍珠》、《正红旗下》等24部作品。而他书桌上的台历,却永远停留在了1966年8月24日,他投湖自尽的那一天。

但《四世同堂》,却不是在“丹柿小院”完成的。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老舍抛妻别子,只身奔赴武汉,担负起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领导责任。他的夫人胡絮青在日寇铁蹄下苦苦挣扎了6年,于1943年9月逃出北平,独自带着3个幼小的孩子,50多天辗转5个省。于11月间奇迹般地出现在老舍的住地。

此后一段时间,胡絮青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亡国奴生活的屈辱与痛苦。每当这个时候,老舍总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夫人讲述。终于有一天,他说话了。他说感谢她,给他“带来了”一部长篇小说。

汪俊记得,老舍家人对老版《四世同堂》特别推崇,生怕他们这次会拍得远离老舍的精髓。“我们做了很多案头准备,不光是带着剧组参观老舍故居,学习小说背景,卢沟桥的抗日战争纪念馆也去了,所有关于那个时代的背景资料,都在尽量地搜集。”

开始时,舒乙对重拍《四世同堂》有过质疑――老版那么经典,何必再拍。汪俊说,没想过去比较,也没想过再次成为经典。他的想法很单纯,就是因为对老舍有很深的认同感。“名著就像空筐一样,不同时代,可以往里面投不同的东西。越经典的,容量也就越大。就像国外一直都在翻拍莎士比亚。”

“我们90%的情节都能在老舍书中找到出处。”但仍有观众觉得,新版《四世同堂》做得不够“忠”。对于这点汪俊倒也坦然,“翻拍,就是个见仁见智的事。我没什么奢望。但如果,我的作品可以让人们看过后,尤其是80后、90后们,有种翻看老舍原著的冲动,我倒也满足了。”

虽是见仁见智,但老舍研究界某位专家提出的看法,也是给所有的影视工作者提个醒:仅有崇敬之心,去改编大师作品,还远远不够。“就像《四世同堂》这部民族屈辱史、文化殷鉴录,演绎时不能仅抓幽默、喜感、热闹,这些简单皮毛。就如同,京味儿也不是抛几句京腔就能出来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要吃透原著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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