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四世同堂》的往事

时间:2022-08-24 01:25:04

新版《四世同堂》播出,激起的,却是很多人对于老版电视的怀念。

1985年,导演林汝为把老舍先生的小说《四世同堂》第一次搬上荧屏,反响空前。该剧是新中国第一部长篇电视剧。小羊圈胡同里各色人等的荣辱浮沉、生死存亡,牵动着每个观众的心。

当年筹拍《四世同堂》,林汝为请来了活跃在话剧、京剧舞台上的邵华、李婉芬、周国治、郑邦玉、李维康等人。1985年《四世同堂》播出后,剧组受到了中央领导接见。而今,他们中的有些人――祁老爷子的扮演者邵华、大赤包的扮演者李婉芬、冠晓荷的扮演者周国治等人,却已故去。

24年过去,新版《四世同堂》亮相央视。激起的,却是更多人对老版电视的怀念。

100%的真诚

《四世同堂》的故事背景,从1937年开始,到1945年结束。对于那段历史,林汝为导演算是过来人。日本占领北京后,她和哥哥到郊外玩。看到铁丝网把整个清华大学校园围住。上面有木牌子。写着“对进入者,格杀匆论”。格杀勿论这个词,她就是从那时知道的。

由于生活在这里,林汝为对老北京很熟悉。“北京人讲究文明。穷也要文明。出去见人,褂子不光要洗干净,还要捶平整,见人让路。头发也得一丝不乱,就像《四世同堂》里的马老寡妇,这是待人的基本礼数。”

礼数,是林汝为提到老北京时最常说的词。而且,也是她最终选择京剧演员李维康,扮演片中好媳妇韵梅的原因。“她上有两层公婆,下有小叔子、孩子,还有丈夫,都要做到孝顺好、爱护到。要勤快,能干家里所有事。”

为韵梅这个角色,林汝为试过不少相貌合适的演员。但年轻演员对生活在基层的老百姓,基本情况不大了解。“30年代的礼节作派,一时间,教不了她们。”于是,她想到了京剧演员。早年时,林汝为拍过戏曲电影《长坂坡》,三位来自梨园的主演俞大陆、袁世海、刘秀荣让她体会到京剧界的规矩“大得很”。“师哥师姐在场,小辈是不能坐的。怎么站,怎么说话,都有讲究。京剧界请一位,礼节不用教,自然会流露出来。”

于是,林汝为托人找到了中国京剧院演员李维康。“她第一次到我家时,刚从欧洲演出回来,剪了个分头。”这让林汝为有点含糊,是老舍笔下的人物吗?那一次,也是李维康第一次和祁老爷子的扮演者邵华见面。“见了爷爷,她不敢坐。说多少遍就是不敢。”林汝为一定要她坐,李维康才侧着身,轻轻倚在沙发扶手上。“就这_下,我就比较放心了。经过试戏,她也十分好。”

《四世同堂》第一集,有一场戏,是全家坐在一起吃饭。这也是剧中,四辈10个人,唯一一次全部出现在一个场合。林汝为说:“这是小说没有的情节。我们请示了老舍夫人。总要有一次集体亮相。夫人特意安排了饭桌上的座次。只有小重孙能和老太爷并排。其他人,都要按长幼依次坐好。至于韵梅,是不能上桌的。这些当年的礼数规矩,一定得遵守。”老舍夫人对片中服装,也有过建议。“旗袍开禊,要在膝盖下开一尺。这才符合当时那个年代。”

在林汝为看来,做艺术片,就得下真功夫。“衣服什么地方会破,什么地方该打补丁,各行各业都不同,不能胡来。用什么颜色、衣料、样式,符合人物所处时代、人物性格、与其他人物关系,都要认真做好。”

老舍原著中的祁家小院,是有棵枣树的。搭景时,美工组工作人员却搬了棵杨树来。导演组认为,“枣树是北方人个性的表现。到处是疙瘩,所有的枝子都棱棱角角的。杨树的线条却是圆的,柔和的。”因为买不到枣树,剧组后来愣是花50块钱,买了棵死的,栽上了。“这有利于拍摄效果。”

拍戏时,林汝为不仅要求“细”,还要求“巧”。比如,京剧演员李维康初上荧屏,开始时,总觉得说不出词来。林汝为递给她一把芹菜。一边择菜,一边对词。手一解放,李维康马上进了状态。“大家仔细看会发现,韵梅所有镜头,手里都在忙活着做事。”

《四世同堂》里,扮演李维康女儿小妞妞的演员米乐,其实是个男孩。演女孩,他就得穿死裆裤。林汝为记得,有天中午,大家正吃饭。只有妞妞夹着俩腿来回扭。结果是,小米乐屎全拉裤子里了。

李维康一看,饭盒一放,跑过来。“和孩子她爹,演员郑邦玉,把米乐抱离休息室,带到暖和的摄影棚。又擦又洗。那疼孩子的眼神,都是真的。”裤子是戏装,下午拍戏还要穿。“夫妻俩”忙完了孩子,还得洗裤子。当时是12月,他俩又找还热乎的照明灯,把裤子烤干。“俩人干得特别自然。忙完了,回来接着吃。”

妞妞儿要死,韵梅给她找衣服的那场戏,开拍前林汝为告诉正在化妆的李维康要加上几句内心独自,刚念到:“妞儿,你别走,你走了,妈老了,谁是妈的贴心人哪。”李维康就说:“林导,您别念,您给我写个条吧。”林汝为直接把纸条给了她。她白激动一直撑着,直到实拍才打开看。“效果特别好,一条就过了。她真是从心里,当成自己的孩子。拍的时候,浑身都在抖。”

每个人都有故事

林汝为说。《四世同堂》剧组,每个演员都有大段故事可讲。就说赵宝刚,他当时还是个业余文艺青年,本职是首钢工人。林汝为为了剧中祁家老二瑞丰这个角色,找了几十个演员。“一拍试装照,全叼着烟卷。怎么坏怎么来。”林汝为觉得不对。“祁家老二不是坏胚子。他也想这个家好、自己好。只是这好,不是做人的好。而是吃好、喝好、享受好。所以,按结果来表演过程的办法不成。”

有天,剧中牛教授的扮演者,向林汝为推荐了赵宝刚。林汝为不光自己看,3个摄影师也要轮流考察这个人。有看身材,有看做派。林汝为觉得外型挺合适,瘦瘦的,模样清秀。她问赵宝刚:“觉得你能演吗?”赵宝刚说:“我什么都能演。”

一句“都能演”,林汝为让赵宝刚念剧本、研究人物一个月。“过几天,挑几段老二的戏,你演演看。”之后一段时间,赵宝刚经常找助理导演:“林导到底要考哪段?”得到的回答从没变:“从头到尾,你全得仔细琢磨。”

一个月后,赵宝刚进了组。和其他人一起,给自己的角色写小传。林汝为记得,“每个演员身上,都有一叠卡片,写人物分析。”之后,林汝为让赵宝刚减肥。赵宝刚那时不过110斤。就是因为瘦。之前他才有就机会参演科教片《我得了肺结核》。但老舍小说里形容老二,是小干瘪脸。赵宝刚为此,减到了102斤。“但他个子高,为了贴近人物,演戏时,不仅穿平底鞋,还得弯着身。”

《四世同堂》剧组,祁老爷子的扮演者邵华,就像老师一样,要管着赵宝刚的戏。林汝为第一次看邵华表演,是在电影《南征北战》里。“演得特好”。林汝为就觉得,祁老爷子非他莫属。可让她唯一担心的,是邵华的口音。“很多观众都没发现,老爷子其实是上海人。他当时保证,学北京话。”

《四世同堂》剧组,邵华是出了名的认真。“所以化妆对他的意见最大。”林汝为回忆,每次给

邵华贴了山羊胡,化妆都告诉他,说话动作要小。可老爷子总是一手拿着原著,一手举着剧本,和导演讨论。没多久,胡子就松了。

不过有时,邵华也很配合化妆师。贴上老人斑,怕一动嘴,掉下来,他干脆不吃饭。“老爷子不让我吃饭,也是常有的事。”林汝为记得,在儿子天佑死后,她给祁老爷子安排一场站在院里对天发问的独自戏。开始邵华想不通,为什么不是晕倒,不是找日本人拼命?他拿着原著问林汝为:“老舍没写,你为什么这么改?”

“我就问他,您读过屈原的《天问》吗?这感觉不是一样嘛。不是你的《天问》吗?”林汝为一说,邵华马上明白了。拍的时候,一条就过。“这些演员都是学者。他们演戏,靠的是平时的观察、思考和积累。”

《四世同堂》拍摄完成一年,邵华去世了。“当时拍戏时,他就有严重的哮喘。完全是药顶着。”可林汝为记得,每当第二天要拍老爷子激动的戏时,他就偏不吃药。就是要喘,让情绪爆发出来。“有场戏,是瑞宣被放出来。他一进门,看见爷爷跪在地上,给祖宗跪着。那天,邵老就是没吃药。李维康和婆婆站在旁边看傻了,忘记接戏。老艺术家那是在用生命演戏!”

让林汝为心里敬重的,何止这些。扮演白巡长的黄少泉,是青艺的话剧演员。开拍头一晚,剧院领导跑到景地,告诉他:“你妻子今天去世了。”“之前一个月,我们一直培训。他怕给失家添麻烦,瞒着。”黄少泉被剧院领导接回家前,对林汝为说的是“抱歉”。

林汝为连夜修改拍摄计划。“一个礼拜,不沾白巡长的戏。”可第二天晚上,黄少泉就回来了。“他说老伴上午就火化了。”林汝为心里不安,“这几天,你就歇歇,帮忙看看戏。”黄少泉说了句:“不用,我们在青艺,遇见什么事,都得上台。”

完成的戏,未了的情

很多观众觉得,老版《四世同堂》中大赤包这个角色,就是为李婉芬量身定做的。“其实我在写剧本时,就觉得只有她能演。”林汝为当年看人艺的话剧《骆驼祥子》,觉得虎妞李婉芬“气势压人”。“还听过她的一次朗诵,念的也是《骆驼祥子》。她理解老舍是非常深的。”

《四世同堂》开拍后,有一场戏是冠晓荷姨太太尤桐芳和大赤包打架。李婉芬的架势,“桐芳”招架不了。第一天,没拍成。第二天,林汝为特意找了一大杯高度西凤酒给“桐芳”壮胆。“我告诉她,一点点喝,一直喝到拍摄地八一厂。”这场戏并没有写好的台词,全靠演员临时发挥。“李婉芬的词,她根本(桐芳)接不上。最后拍时还是急了眼,成了肢体接触。”

2007年,北京电视台做过一期节目――《四世同堂》再聚首。当时,李婉芬已经去世多年。而冠晓荷的扮演者,周国治也刚刚离世。节目中,所有演员都在怀念他们。尤其是扮演“女儿”招弟的叶蓁楠,说起他们,更是难过。

《四世同堂》后,叶蓁楠去了大连,改行做了主持人。1994年,获得了全国主持人“金话筒”奖。她回忆说,去中央台参加颁奖晚会时,导演要求获奖的主持人每人出一个节目。这把她难为坏了,离开北京那么多年,文艺圈里的朋友关系都淡了。“这时我想到了李婉芬老师。中央台的导演认为不可能,那么大的腕儿,陪你玩儿?”叶蓁楠不信。“他们不明白,那是怎样一段情。”

叶蓁楠来到史家胡同的人艺宿舍,李婉芬一见她,高兴地大叫:“哎呦,我这闺女来看我喽!”叶蓁楠说明来意后,李婉芬说“没问题”。马上给周国治打电话:“小荷,咱们闺女出息了,得了‘金话筒’奖。中央台让孩子演个节目,咱俩陪孩子演个《四世同堂》片段吧,就帮孩子一个忙。”

颁奖礼上,叶蓁楠演的是招弟唱《红鸾喜》那段。两位“父母”完全是配角。“他们是真把我当了孩子。”“再聚首”那天,叶蓁楠特意穿了黑衣黑裤。

除了邵华、李婉芬、周国治三位演员。《四世同堂》中另外一位重要人物,主题歌《重整河山待后生》的演唱者骆玉笙老人,也已经故去了。当年,《四世同堂》拍完后,林汝为把主题歌歌词也写好了,可让谁来唱,大家一下子犯了难。

林汝为之前看过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剑阁闻铃》,“感觉那个好呀,骆玉笙演唱皇帝、贵妃的真爱,那气势与深度是惊人的。”当剧组最终找到骆老时,她很诧异:“现在都时兴找歌星唱,找我老太太干吗?”

到北京后,骆玉笙提出先看看电视剧的样片,看完她非常激动,当即试唱了一遍。当唱到第三句时,一旁的赵宝刚躲出去哭了。第二天早晨正式录音,《四世同堂》剧组差不多所有的演职员都跑去听。此前10个多月的拍摄,大家的情绪早已蓄得满满的,听到骆玉笙用她特有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唱出来,落泪的,不只赵宝刚一人。

演唱《重整河山待后生》时,骆玉笙已经了。多岁,可这段唱词的每个字、每句话、每个韵,她都仔细推敲过,她会跟作曲商量,“这一句有点儿靠近梆子,这一句又靠近昆曲了,这两句才是典型的京韵大鼓味儿。这一句这么甩腔是不是更好一点儿?”林汝为感慨:“这是对艺术的何种执著!”

当年,在《四世同堂》再聚首的录制现场,林汝为想把几位离世者的照片放大,摆在其他演员身边。“我们想和他们重新坐坐。”最后,照片还是挂在了他们后面。或许,一部戏成就的一段情,如今,很难有人真正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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