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的大嫂

时间:2022-03-25 05:28:19

大嫂寄来几张照片,上面她穿着我买的蜡染花样棉袄,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并肩站在几树梅花下,笑得很开怀。

和丈夫谈恋爱时就听说过大嫂。丈夫是山西人,父亲和大哥在煤矿打工,由于这个职业有风险,当地只要家境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嫁。所以大哥快30岁时,家里托人去西北农村找媳妇。而大嫂家就在西北一个贫穷的地方,媒人甩给她家160元聘礼,19岁的她便嫁了,因为那些钱在当时能够维持一家人大半年的生计。

大嫂嫁给大哥的头两年,日子还算过得平稳,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次煤矿发生事故,大哥、父亲都被埋在井下。那时大嫂刚过20岁,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却不得不面对人生的天塌地陷。据丈夫说,大嫂比他大10岁,家务活农活都做得精细。即便在大哥去世后,她完全可以生下儿子再找个人嫁的,可当时他这个小叔子才10岁,婆婆又体弱多病,所以大嫂横了心为他们留了下来。

婚前婚后,丈夫保持着每月给老家写信的习惯。出于客套,我不时也会叮嘱他记得代问大嫂一声好。但是在骨子里,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称谓,和我隔着遥远的距离。

结婚第二年,中学毕业的侄子来我们这个城市打工,大嫂也随了来,所以很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记得那是年底,下大雪,小区保安打电话到家中,执意要求住户到大门口签单认客。我跑出去,就看见站在门栏边上的大嫂――穿着式样土气的老棉衣,头上还戴了块格子花的方围巾,很典型的乡下人打扮。因为最近小区发生了几起盗窃事件,经过调查,一些在附近流窜的乡下人有嫌疑,所以难怪保安警惕性高,疑惑地问我:“是你家亲戚吗?”

我在家里是独生女,突然地叫一个人大嫂有些不习惯,而且又是那种情形,因而我吭吭哧哧地签了单,然后领着大嫂往家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她问:“是不是说亲戚怪给你丢脸的?要不你就告诉别人,说我是来做事的保姆。”她说话时拿眼睛瞟我身上很时髦的羊绒大衣,两手不自信地拉扯自己棉袄皱了的边角。我听了,心里有些酸楚的感动,因为从未想过她会带着身为乡下人的自卑来体谅我的“面子”,于是我对她说:“丢什么脸!你本来就是我的大嫂,这辈子的大嫂。”说着我连叫了她几声,逗笑了她。

大嫂只在我家住了三天,不闲着,房间衣柜被整理得有条有理。临走时我特意给她买了条厚呢子布的格子方头巾,她看着两百多元的标价,啧啧道:“咋这么破费?我又不像城里人上班坐办公室。”我说:“正因为你常年在室外做事,所以才更要戴保暖的头巾。”

丈夫送走千恩万谢的大嫂,回来告诉我:“大嫂夸你人好――不是因为买的头巾贵,而是看出你对她的真心,还要我一定好好待你。”原来她眼里的“人好”就是这么简单,我反倒有些惭愧了。

又过了一年,我的孩子即将出生,毫无经验的丈夫情急之下,只得求助于千里之外的大嫂。

在我临产那天大嫂赶来医院,她坐了快20个小时的硬座,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当时一向沉稳的丈夫已开始慌乱,而我则被渐渐加剧的阵痛折腾得尖叫不止。大嫂扑过来,握住我的手,很内行地说:“没事,医生都讲是顺产,比我早产生根儿时好得多呢。”根儿就是大嫂的儿子,16岁,帮她背了满满一篓土鸡蛋,是专门为我坐月子准备的。

孩子生下来,整夜啼哭,偏偏我有神经衰弱,怕吵,于是大嫂就带着孩子单独睡一个小房。那个房间在我们的卧室隔壁,却听不见丁点响动。有天半夜我起来,发现大嫂半掩的房门还亮着灯,一推,只见她和衣抱着孩子。我意识到什么,就问:“你是不是整晚都这么抱着孩子?”大嫂笑笑说:“没关系,白天你们走了我再好好睡。”其实白天她哪里睡好了?每天下班回家,桌子上精细的饭菜都是要时间买、要时间做的。

虽然大嫂对孩子照顾周到,可我们之间还是有了分歧,说穿了,是城里女人和乡下女人的观念差异:孩子刚满月,我就决定强制断奶,因为想得到一个外出培训的机会。为此大嫂不高兴,埋怨我的“心野”,丢了女人本分,私下对我丈夫说了些不中听的小话儿;尔后又是因为尿不湿问题,商场里可以买到的尿不湿她不用,偏要拆了家里的旧棉被套缝尿布,满阳台晒得尿布招摇,碰上阴天下雨就移进客厅,江南5月天气还用取暖器烘尿布,一屋子的怪味儿。

类似的事情一多,彼此似乎就有了疙疙瘩瘩的感觉,连丈夫夹在中间也为难。冷了几天,大嫂忽然提出要走。我当然明白个中原由,但心里憋着气,也没有表示挽留的意思。

又过了两天,大嫂去买车票,20分钟的路程,竟4小时不归。到下午,车站派出所的电话打到家里,告诉说大嫂被打伤了。我慌忙寻过去,看见大嫂坐在派出所的接待室,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也破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嫂买车票时,看见有人扒窃,便见义勇为地抓住扒手不放。在场的人或躲或退,居然没人帮把手,而扒手是有同伙的,气焰嚣张地打伤了她,幸好值勤民警很快赶到,不然后果更糟。

大嫂看见我,一迭声地懊悔说:“本来给娃儿买了几筒亨氏的,不想纠缠的时候被人摸走了。上星期你才给的钱,转眼就丢了快一百哦。”每星期我都给她100元,用以买孩子用品。

我丝毫不理会,一边扶她走一边带点责备地说:“东西丢就丢了,最值钱的是人。”随后我又执意带她去医院,清洁伤口、拍片、拿药,等我忙完一圈回头,却见大嫂靠着门诊大厅的柱子抹泪儿。我以为她不舒服,忙过去询问。不想她眼泪汪汪地说:“我这个大嫂,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你对我那么好,我却还和你怄气。”我想起这些日子的别扭,就说:“其实尿布的事你是对的,尿不湿透气性差,孩子皮肤过敏。”大嫂一听,得意了,一收眼泪一拍巴掌道:“瞧我早说什么来着,商店那些新鲜玩艺不是每个娃儿都适用。”她的样子把我逗乐了,借机下台阶说:“你赢了,就不要走了。”她假装思考了几秒钟,夸张地叹气说:“走又能走到哪里,谁叫我是你这辈子的大嫂呢!”

大嫂是个勤快人,又能干,所有家务做得漂漂亮亮,惟一做坏的事情就是烫坏过一件衬衣。

那是孩子满月不久,大嫂翻出家里很多换季的衣服清洗。一次我下班,大嫂脸色有些讪讪地说:“有件衣服被烫破了。”说着她亮出一件仿蜡染质地的衬衣,袖口留了个被熨斗烫焦的小洞。我已经很久没有穿那件衣服,甚至记不起衣服的来历,于是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大嫂见了,立即说:“如果你不要,给我好了。”

那种掐腰短装式样的衬衣,显然不适合身体微微发福的大嫂,于是我婉转道:“你先试穿一下吧。”她笑道:“我哪里穿得出这种衣服,就是想留个纪念――以前当闺女时家里做过一件这种布料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每到赶场看大戏才换上。那时总和邻村的刚子一起去,来回40里路,说笑就到了。”大嫂用手抚着那件蓝底白花的衣服,脸红红的,嘴角露点微笑,恍惚着好像回到很久以前,神情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那种。

我静静打量着大嫂,想到她的婚姻,想到她19岁做人家媳妇儿的生涯,忽然就有些心疼。原来在这一切背后,这个务实也认命的乡下女人,其实也有过很美丽的初恋。

孩子转眼满了1岁,大嫂也终于要走了。临行前夜,我把预先托朋友从贵州买的3米手工蜡染布料猛地展开在她面前。她愣愣地看了半天,想起什么,然后红着眼圈叹息道:“还是你们城里女人命好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抱住她,陪着一起落泪。

大嫂回家一年之后,婆婆病故。又过了几个月,根儿忽然带信说大嫂要结婚了。根儿已经18岁,在城里见了些大世面,还交了个和他一样打工的湖南妹子做女朋友,虽然对母亲的婚事不好反对,但神情颇有不屑,告诉说对方是大嫂娘家邻村的,在民办小学当老师,妻子大前年去世。

我一下就意识到什么,第二天就去商店买了件仿蜡染面料的棉袄寄给大嫂。过了些日子,大嫂寄来几张照片,上面她穿着我买的蜡染花样棉袄,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并肩站在几树梅花下,笑得很开怀。照片背后,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你这辈子的大嫂。

再婚后的大嫂渐渐少了联络,因为忙碌,也因为重新拥有了一份情感。而接下去的日子,我自己的婚姻却不知不觉搁浅了:孩子4岁时,我无意之中发现丈夫维持近两年的婚外情。出于女人的自尊,我坚持和丈夫离了婚,随即辞职带着孩子离开了熟悉的城市。之后3年,我去过好几个城市,换过很多工作,也尝够了一个单亲妈妈的艰难。

2005年年初,我被公司派去辽阳筹备分部。一天,门卫打电话,说有亲戚要见我。我疑惑地走下楼,竟然看见一脸风尘的大嫂。我不知道她这样一个乡下女人是怎么找来的,但既然能找来,就可见她用足了心,下足了工夫。

大嫂眯缝起眼睛,望了我好久,然后一步一步慢慢挪近,轻轻地说:“如果叫大嫂让你想起伤心事,就改叫芬姐吧。”大嫂的名字叫齐秀芬。

这情形不禁令我想起和大嫂第一次见面,也是下雪天,她的格子头巾上落满雪花,一团团雾气随着话语在空中弥散。转眼就过了好久啊,世态炎凉,沧海桑田,那么多事情都变了样儿,却还有一份久违的亲情寻上门来。

于是,我哭了,泪落满面地对她说:“不用改,你就是我这辈子的大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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