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乙:“为什么人性那么黑暗”

时间:2022-03-22 03:50:35

作家阿乙:“为什么人性那么黑暗”

2012年12月17日下午6点,作家阿乙穿着过大的羽绒服,站在寒风中,等车。

正是北京的下班高峰期,终于坐进车里,阿乙一言不发,车开了。

车转入辅路,没走多远,堵上了。前面拐角处,似乎是一个女人被撞,有人扶着她,可能正要上医院。

阿乙伸着脖子观望了一阵,说:“这可能是‘碰瓷’吧?”

阿乙前几年遭遇过“碰瓷”。那也是在一个下班高峰时段,阿乙打车回家,刚上车,出租车就被一辆电瓶车撞上了。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说膝盖很痛。司机建议送伤者上医院,阿乙跟着去——

“谁知道到了医院以后,情况就变得奇怪了。”阿乙坐在前排,并不转身,对着挡风玻璃自说自话。

受伤的男人叫来乌泱泱一片亲戚,出租车司机见情况不对,丢下几百元钱,走了;亲戚们围着阿乙,说因为这事耽误工作、没赶上火车、疗伤保健……最后让阿乙掏了三千多块钱。

“我当时在做上帝或魔鬼之间选择,最后我决定做上帝,任他们宰割。”阿乙说,“事后一想,觉得这事有点恶心。”

“这事让我觉得恶心,不能相信人。”要再遇到这男人碰瓷,阿乙说,自己会选择作魔鬼,“我会下车踢他两脚,然后走。”

他认为欺骗消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种下的恶因只会带来恶果,“药家鑫也不是这样吗?”

车终于能动了,阿乙没有转过身,继续对着挡风玻璃说话:“当一个人被世界孤立时,是很惨的。”他又说起一件被“道义狂徒”们叫好的事:一个人在地铁上随手扔香蕉皮,有人上前指责,乱扔者拒不捡起垃圾,后来被人揍了一顿。

阿乙想:人凭什么以上帝或审判者的姿态勒令他捡起来?谁赋予他们这种权力?“在很多所谓的道义的事情里,比如打小偷,我们看到快意的一面,这其实是非常肮脏的。”

出租车混入车流中缓慢前进,逐渐接近目的地。阿乙假设出一个小说场景:一群拳师每日苦练,抱怨没有实战。教练于是带着拳师坐地铁,但凡发现乱扔垃圾的人,抓住就一顿暴打。“到后来可能没人乱扔垃圾,但社会就能变得清洁了吗?不会。因为这群道义的狂徒会故意扔垃圾在地上,然后污蔑你,对你实施一顿暴打。”

自问自答后,阿乙似乎有点窘,转过身来辩解前一个话题:“当然,药家鑫是杀人犯,这不好。”

他说并非为孤立者说话,而是分析人的困境。“这种困境每个人都可能遇到。我总是同情这种被孤立的人,好比一个人走到办公室,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小偷,就像被剥光了一样。”

“尊严被一扫而光,这样很惨。”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二十分钟的车程中,阿乙说了七次“恶心”,四次“这样很惨”。

那天阿乙去参加某新杂志的会,如往常一样,他坐在台上,罔顾旁人,埋头看书——在任何场合下都在看书,阿乙以此闻名。

轮到他发言时,阿乙先揉了揉眼睛,含混且小声地说了几句,待回过神来,才侃侃而谈。他说自己如何被误归入侦探小说界,又自嘲是“南三环的东野圭吾”。

拿起话筒时,他是作家阿乙;放下话筒,他是无名者艾国柱——那是他32岁之前的原名,代表曾经的小镇青年、江西某地的警察、公务员、记者、编辑,直到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中生代作家。

阿乙的小说多取材于警察经历,以侦查故事为底色,杀人、爆炸、失踪,诸多故事都展现闭塞沉闷的小镇,年轻人苦寻出路,彷徨,纠结,孤独。

“阿乙”和“艾国柱”互显互见,成名作家的自信骄傲与小镇青年的压抑沉闷混杂在一个人的身上。他离开农村,如今定居城市,当被问及是否想要离开北京时,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不想,我在这挺好的。”

我没觉得自己红了

为什么会反复想碰瓷那件事?

阿乙:我有时候想,为什么人性那么黑暗,有些交通事故(中,肇事者)一定要把人撞死,甚至碾死。但是你想想,这里面有一个漏洞:要是人死了,那就是一笔钱;要是活着,就可能来回地敲诈。这种黑暗是怎么发生的?人老是觉得自己太受伤了,把自己的正义放大化,让人家没法做了。人和人之间缺乏理解。我在二环路上见过两个司机因为一点剐蹭站在路上讨价还价,受伤的那方肯定是想把1000块的损失形容成5000块。要是这时后面再来一辆车,两人都得死。不就是车皮瘪了一点点么?自己弄一下就好了,花不了多少钱。中国人就是不肯吃亏,赖皮。

有想过就这件事写小说吗?

阿乙:有,我曾想过一个。一个卡车司机驾车行驶在乡村路上,农村路边不是铺着草嘛,有个孩子躲在里面玩,司机不小心把小孩压死了。这件事形成了一个漩涡,可能卡车司机最后就要死在这里。不过太血腥了,我没有写。

现在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感的文化消失了,一切都以钱来结算。城市和农村都一样。我也是这样,我走在路上被人撞了是很不快,但如果对方说对不起,受的伤也不太严重,那就算了。

为什么这件事会让你想写小说?

阿乙:我一直在反思人和人的关系里面残暴的一面。

现在每天写多久?

阿乙:我每天9点到10点起床,坐在客厅里开始写到傍晚。大部分时候都在玩QQ游戏,或者打牌,有效的写作时间就1个小时到4个小时。写不出来的时候就焦躁地走来走去,或者翻书,随手翻几页就扔掉。

生活中什么事会让你觉得麻烦?

阿乙:就是牵扯我精力的事,除了写作之外都是。

社交也是吗?

阿乙:看情况。要是我写好一段,对社交就不在乎了。没写好的时候,就不愿意社交,觉得很烦。

从2008年出版第一本书到现在正好5年,你觉得自己红了吗?

阿乙:我没觉得自己红了,就是有点小小的名气。我不排斥红,就像钱一样,但这又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没有钱我活不下去,但不一定就是为了钱。为了钱和名,整个事就变味了。网上有很多人因为某件事红了,比我红多了。隔了几年,人家就会看着他,这人是谁啊,当初为什么红了?红就像是一场游戏。

那你想要的是?

阿乙:我最想做的当然是写出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作品,不过现在看来都不是,一个都没有。包括现在正在写的都被我否定,觉得写得真差。

你总是在否定自己的作品,那这5年来有什么收获?

阿乙:就是我的潜能被激发了。因为有人承认你,你会认为自己做的事很正当,会把以前在文学里遮遮掩掩和羞涩的东西扔掉。以前的话,人在一种孤奋中得不到承认,总是处在偏激里头。这样写东西,反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专注文本本身。

我听有人说我抱北岛的大腿

这5年来有什么事让你满意?

阿乙:我觉得最满意的是写了一批作品,像农民一样收获了粮食,还认识了一些赏识和帮助我的人,包括北岛、李敬泽、罗永浩等。按照我过去的想法,所有的艺术、文学、音乐等都建筑了很高的门槛。以前我认为这些门槛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但后来我发现这些人并没有私心。他来鼓励你,并非是让你成为他的门徒,也不是为让你大富大贵之后,他也能大富大贵,没有这种可能性。

北岛说过:“就我的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

阿乙:对,我听有人说我抱北岛的大腿。如果把我的客气和礼貌理解成为抱大腿的话,那我岂不是也抱每个记者的大腿?他们真是想多了。

你们的交往是什么样的?

阿乙:有人推荐他看我的作品,那时我还在老家过年,北岛打电话给我,说,哪个地方写得好,哪个地方写得还不够好。

北岛给我打了40分钟的电话,我很激动。后来《今天》出了一个我的小专题,我当时觉得匪夷所思——之前没有在任何杂志上发表过任何作品,他们竟然发我的短篇集。他还找李沱写序。北岛热情,李沱谨慎,觉得我的作品有缺陷,但两位老人家都非常注意扶持新人。

北岛还特意告诉我,文学就是一个圈子,不要把自己葬送在圈子里,不要天天喝酒。我告诉他,我向来就是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又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不爱喝酒,不爱走地毯。

你说过罗永浩也是你的贵人?

阿乙:对,第一本书是他帮我弄的。当时我跟罗永浩只有很浅的交情。我们都是王小山的朋友,偶尔一起吃饭。有次我们在饭局上正好坐在一块,为了打破沉默,我说,听说你开了牛博网?我当时都不知道牛博是什么网站。

那时我的博客在天涯,敏感词很多,我担心天涯关门了,这些东西就丢了。我就问可不可以在他那儿也开个博客。他就说,你把地址给我,我回去考虑一下。我心想,这还有门槛。(不过)我还是给他了。

没过几天,他就给我打电话,说写得很好(笑)。于是就在牛博开了博客。《灰故事》就是他帮我张罗的。老罗就是这样,碰到他欣赏的人,他一定会帮忙。他给曾轶可也做了很多事。

我不是一个自恋的人,我很自卑

你在书里反复写8年苦闷的单恋经历,现在你结婚了,对感情的看法有什么变化?

阿乙:结婚会让你有规律地生活,但是也会让你以前所建构的东西消失。有些生命的财产就在消失。我认为它(单恋)是我的柴油机,结婚后,很孤独、自我的一面会消失。

柴油机是什么意思?

阿乙:我看待事物的角度,对它的形容,思考它的真实面目,都是来自那8年单恋的无所事事。那时候我不愿干别的事情,只想躺在床上发呆。虽然睁开眼睛和这个世界保持了联系,但实际上是封闭的。脑子里想的全是为什么她不喜欢我。我会把每个方面都想到。因为单恋者非常敏感,对方稍有表示,你就会发出光辉。我对很多事都很敏感,一件事会想到多种结果。

这段感情还能影响现在的你吗?

阿乙:我有一次恍然大悟:我作为暗恋者,一说出来大家就很同情我。但有个我不喜欢的人,每天来找我。那时候我的心情是厌恶的。我想当年我暗恋的那个女孩子,也是厌恶我的。我打着爱情伟大的旗子做了很多不对的事,都是狗屎。

你总是写自己在那段单恋里的感受,对方的面目却很模糊,这是借单恋在自恋吗?

阿乙:借一个影子在自恋,但我不是一个自恋的人,我很自卑。

为什么会自卑?

阿乙:我经历的自卑的东西很多,我相信加缪身上也有自卑的东西。加缪从阿尔及利亚到巴黎,一直迁移,我也有很多迁移,从出生的乡村迁移到小镇再迁移县城。每次迁移都意味着你是一个外来人。他们本地人对你有一种……

为什么农村出生的人就要自卑呢?

阿乙:当然会啊。我妈妈是一个农民,我爸爸是医药公司的职工,这种身份让我在县城里像一个黑人,外皮却是白色,有某种错位的感觉。我像生活在纽约披着白人皮肤的黑人,每天忧伤自己的血缘。

那现在呢?

阿乙:现在不会了,就像一个巨大的蚌壳,把那些让我自卑的东西融化后,就变成了自信的东西。不过自卑的人对世界的理解是宽容的。

这些经历,包括单恋、自卑、当警察,会对你的写作带来影响吗?起码你的故事取材于这些经历?

阿乙:人一旦做成什么事之后,过去的都是合理的。我现在写作上有很多漏洞:第一个就是我汉语写作功底很差,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也不懂外语。我喜欢读外国文学,我的语言来源是翻译体。很多人诟病翻译体,但恰恰翻译体里的汉字比原来的汉字要美。我在北岛的访谈里看到,有一批诗人在的时候无事可干,只好翻译外国小说,所以就将诗化的语言带到翻译体里面来了,翻译体是中国最美的汉语。

另一个漏洞是我不懂古汉语,我读得不多,我在这块承担不多,到现在我的语感都不好。我慢慢借助一些原则,比如读诗来约束自己。还有就是我性格比较焦躁,缺乏操控长篇的能力,老是静不下心。

合理的地方在于我做过公务员、领导秘书,写过很多公文简报。它就像法律一样,多一个字会让文件很荒谬。一个很严肃的文件因为多了一个字,人们会怀疑它的公信力。我写作方面就受到了它的影响。

我后来听说司汤达在写小说前要读政府公文。它非常简洁,不会多余。

城市里的人暧昧又模糊

你的小说题材多关于乡村,现在你已经在城市住了很多年了,以后会写城市题材的小说吗?

阿乙:人其实写的东西是差不多的,都是人性,到哪里都是一样。农村的人更符合那些简化的原则。我觉得自己的能力还写不了城市小说,城市里的人太模糊了、太暧昧了、太复杂了,我不能准确判断他们。而农村人就像美国一些南方作家所说的,像原始人。他们有原始人的狡诈,就像漫画式的。他们所受教育不深,容易漫画化。在城市街道上,你看一个人,你根本看不准。但是在农村里面,你通过一个人的面相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文化教育水平不高,鸡贼的东西就很少。其实他们很狡猾,但是会展露出来。但是城市里的人暧昧又模糊。

你现在作为作家,过得比以前当警察时开心吗?

阿乙:我现在过得充实。

那你以后的写作还会延续灰暗的故事的调子吗?

阿乙:不写灰暗的,写什么呢?古代戏剧有两种,喜剧和悲剧,喜剧就是消遣,悲剧就是悲剧。所谓的灰暗的对立面就是幸福和光明,就算喜剧也不是幸福剧。你自古就没有听说过幸福剧或者幸福小说吧?

令人发笑的可能是批判和针砭,这种功能不能被取代。很多人说作品要加一个光明的尾巴,我不这么觉得。它只能作为堕落的前缀,比如一个姑娘很好学,家里很疼她,突然她就做去了。这种跌宕可以作为前缀,最多作为后缀,不会成为全部。

有一种人生,比如有个姑娘,小时候是三好学生,中学参加比赛第一名,大学是学生会主席,毕业以后嫁了个好老公,生了女儿。女儿从小热爱音乐,还拿了奖。到了老了以后,她就在忧伤地烦恼女儿是应该嫁给工程师还是科学家。后来女儿自己做出选择,过上美满的生活。这小说一点都不灰暗,读者就会愤怒,恨不得把书撕了,这时候读者就灰暗了,恶心,就想吐。从一开始就过上幸福的生活,到最后还是过着幸福的生活。有这种文学作品吗?这种人生是如此无趣。

有这种人生吗?

阿乙:也许有吧。但我觉得这种人生是最浪费的人生,最垃圾的人生,毫无意义的人生。有意义的人生是指你经受过必要的痛苦,得到了必要的回报,什么都有。你不能光吃甜的,最好把所有味道都尝遍,多流浪几个地方。

太过文静的生活不应该是生活的目的,而是创造的背景。就像博尔赫斯,他生活条件非常好,但不能说平稳的生活是博尔赫斯的目的,那是他创作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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