狞猫 7期

时间:2022-03-16 11:02:38

我不怕长出邪恶的黑耳朵跟刻薄的尖牙,更不惧眉间的细细黑线多丑陋狡猾。世人皆道我天生任性,切,那还是不是因为遇见了你。

Caracal One

遇见林永昼的那个下午,我刚从一个重症病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尿袋,虽然戴着口罩并不能闻到气味,但那种生理不适的本能反应却让我摒住呼吸皱紧眉头,脑子里死死绷紧一根筋,时刻提醒我即便境况如此,也不能与这种浑浊麻木的生活同流合污,绝不!

就在我内心奋力挣扎的时候,前行的脚步忽然被人拦住,抬眼看去,身材笔直的男生像一棵会发光的树,连他背后常年阴暗的走廊,都变得通透宽敞。

细小的灰尘在窗子下面跳舞,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株绿色植物,向着阳光,生机勃勃。

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线条柔软的小清新,如同几米漫画里走出来的优雅男主角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神善良而霸道,像清宫剧里面不可一世又神情款款的小阿哥,他嘴唇翕动,声音里居然夹着一丝紧张,“请问,蓝醒在里面吗?”

我怔了一下,心里有一根细小的弦微微轻颤,见他眼底的期待愈发深刻,像是明白了什么,回过神来搜肠刮肚,眼前朦胧模糊得像一个庞大的拼图,慢慢组合成一个清晰的影子。

就在我刚走出来的那间病房里,靠窗的病床上,有个喜欢把长头发别在耳后的女孩,嘴唇总是紧紧抿着,身上有种倔强而傲慢的气场,我们没有说过话,但前几天收拾窗台看见上面有本书,扉页上写着:蓝醒,你出生就是为了要赢。

拼图们在男生灼灼的目光下急忙自动站好,而我,鬼使神差得冲他笑笑,满口熟络:“蓝醒姐姐啊,就在我隔壁床呀,怎么了?”

感觉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般松了口气,脸上的焦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双眼灿亮,眉飞色舞。

我不知怎的,心里怪不是滋味。眼角余光向下一扫,恍然发现自己此刻有多狼狈,衣衫朴素得有些寒酸,脚上的鞋子沾满泥灰,更要命的是手里还拿着两个尿袋,恨不得立刻冲进卫生间丢掉,却见他脸庞沉静,目光直直盯着603病房的牌子,握着拳头,不知在犹豫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你不进去吗?”

男生闻言一愣,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感觉一种类似勇气的东西也顺着指尖悄然流逝,他耸耸肩膀,回头冲我笑了笑,双手裤袋,样子拽得满不在乎,“我叫林永昼,你呢?”

跟打听蓝醒时的紧张踟蹰,判若两人。

Caracal two

我知道他叫什么。

在我成为高中生的第一天,开学典礼上,学生会的骨干们都有一小段讲话,励志宣言有之,自我吹捧有之,哗众取宠也有之,最后一个轮到他,不紧不慢走上台之后自嘲一笑,“小崽子们,刚才那帮老油条都是忽悠你们呢!别把高中生活想象得有多美好——当然,也不用想得那么可怕,怎么回事,自己过着过着就明白了!”

漫不经心地走上来,又漫不经心地下去,没有官腔的故作隆重,也没有刻意高傲得无法无天,整个人全程微笑,可周身就是弥漫着一层高高在上的酷,让人远远望着,却不知道该如何走过去。

学生会成员们在操场上有一块醒目的展示榜,打眼一看,所有人的笑容要么端正要么违和,照片都像一张张写着伪善的面具,唯独他,林永昼,嘴角轻撇眉眼不屑,跟讲台上那个玩世不恭的身影重叠,大方方告诉你,他可不是和蔼可亲的好学长。

那时的我,不管是站在讲台下还是展示榜旁边,都是衬托旁人光亮闪耀的黯淡布景,角落里的青苔还有些许青青绿色,我是那阴暗罅隙里悄悄冒出的野蘑菇,无人发觉,自生自灭。

Caracal three

回想起来,在所有经历过的班集体里面,好像从来都只是一个看客,斑斓多姿的青春时光,参与其中,不过是为他人鼓掌——但即便如此,在得知自己即将与之告别的时候,难过却像是积郁在胸口的火炭,明明灭灭在心脏最近的地方灼痛。

记忆里,妈妈笑得最灿烂的那一刻,是为我梳完满头的小辫子,叮嘱我去奶奶家的那天。在我蹦蹦跳跳跑出房间的那一瞬,并不知道已经瘫痪多年的妈妈倚在床边看向我的目光有多么的留恋与不舍,可是转眼看着四壁简陋的家,想起常年在外打工被她的疾病拖累已经直不起腰的爸爸,孱弱的身体立刻迸发了绝决勇气……从此,那个吃力得端着手臂为我梳辫子的身影,便成了镌刻在记忆里永远无法泯灭的伤疤。

妈妈的选择并没有给家里带来解脱,反而让寡言沉默的爸爸失去了奋斗的念头,依然常年在外,却学会借酒消愁。爷爷奶奶在最初伤悲感慨中收留了我几年,但即便是至亲,彻骨的伤痛也只能在琐碎的日子里变得麻木平常,而他们又不止我一个孙女,倾注太多早已让我的叔伯们多有不满,最后,终于在我读完高中第一个学期之后的寒假商议决定,让我退学。

大概是早已从大人们悉悉索索的表情中知道了结果,所以,当姑姑试探着将想法说给我听的时候,并不觉意外,反而像一颗始终盘旋在头顶的大石头,终于稳稳落地。

换个角度,也算是寄人篱下的煎熬难堪告一段落,我想松口气,却忽然有些哽咽,想起热闹缤纷的操场绿地,从此再不能以所属者的姿态置身校园,内心混乱荒芜的,如同沙漠里丢了行李又迷路的旅人。

Caracal four

办理停学之后,姑姑托关系把我安排在这所医院,不是护士,而是一种可以顶替家属临时照顾病人的护工。

因为是一家很有年头的传染病医院,位处偏僻的北市,我每天倒三趟公车来这里的时候,总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医院里的每个人都带着口罩,病人大多是慢性病,长期住院,脸上满是怨怼愁烦,为避免交流传染,很少听见有人说话,连院子里的植物都死气沉沉,有人说跟病人待久了,草木也病了。

脱离了校园生活,硬生生投奔社会,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茫然无措。我所理解的生活不外乎就是一个妥协的过程——接受妈妈的离去,接受爸爸自暴自弃,接受亲人们的关心失去温度,接受每一个别无选择的处境。

但是,在我的内心当中,却始终有一个弱小但坚定的声音,倔强不屈地发出叫喊,提醒我即便现在还无法抗争,却不能失去斗志。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扭转命运的斗志。

总不能认命,如果认了,一辈子也只能是打杂工的命了。

满打满算,也在这条正常流水线的医护队伍里混了将近一年,几乎没有人问我的名字,大家都叫我小妹,小妹去打盆热水、小妹我要换药了、小妹去把衣服洗了……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挣扎得有多强烈,每接受一个“小妹”的差遣,都要在心底默念一句,你不是小妹,你叫叶栩栩。

有时候运气差点,没人雇护工,我不愿看护士们的脸色蹭休息室,便跑到走廊拐角处的小窗台,看看天空,还有远处的一所小学校,有时候仔细听,会听见一段非常清脆的笛子声,那是他们的上课铃,看着小孩子们站好排有模有样走进教室,我就觉得特别安心。

没想到这天却出了点意外,当我半蹲在小窗台上,屏气凝神撅着屁股耳朵贴在玻璃上想要捕捉笛子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不防从背后窜过来:“你干嘛呢?”

柔软闲适的自在时光被打断,很奇怪的是在反应出来人是谁的时候我并没有恼怒,而是有些慌张跟羞赧,急忙转过来稳住站好,红着脸小声含糊:“没干什么……”

林永昼耸耸肩膀,并没有要深究的意思,笑着冲我说就句:“找你好半天了呢!原来躲在这儿……”

我看着他,迎着光,皮肤白而通透,眼神明亮,整个人显得特别清爽,他穿了一条棉布运动裤,双腿笔直修长——他跑起来的样子一定更帅,我想。

虽然他脸上看起来再轻松不过,我却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视线落在他手上的漂亮盒子,顿时有了答案。心里较劲似的偏偏不问,就要他按耐不住没羞没臊说出来。

又兜了两个小圈盼左顾右,终于,他的耐心跟决心协调平衡,干咳两声,将盒子捧过来,“那个、其实、我今天、想请你帮个忙。”

我看着那个早已打量过的礼物盒,咖啡色跟白色相间的纹理,看着有点英伦风情,难道是一条毛呢围巾?天气冷了,蓝醒应该用得到吧……

就在我心里胡乱猜测的时候,只见他又干笑两声,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但精致的铁皮盒子,递给我:“这是给你的!”

Caracal five

满当当的大盒子,像个精彩缤纷的百宝箱,蓝醒捧着盒子的样子,像个安静的天使。

里面五颜六色的手工星星糖,每一颗上面都写着字,蓝醒加油。

自从林永昼第一次跟我打听她,之后我便开始注意起这个冷漠但漂亮的女孩子,她的病不算严重,结核性胸膜炎,但因为体内转氨酶过高,无法使用对症药物,连专家都一筹莫展,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一边保守治疗控制病情,一边等待医学研究的最新进展。

留意多了,连她的家庭背景也稍稍了解,父亲在她刚刚满月的时候被发现跟女同事关系不明,母亲毅然选择离婚,一年之后有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此便成了母亲维护尊严的工具,任何环境任何场合,不论过程,她必须拿到第一名。

听到这些,联想起曾在书本扉页上看到的那句“蓝醒,你出生就是为了要赢”,我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在被母亲胁迫成长的时候是否有过怨恨或压抑,但我却感觉得到,在她漠视一切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骄傲坚韧的心,她接受来自母亲施加的压力,不动声色得为其拼搏,却不显疲倦,反而野心勃勃,傲然凌立在一切生活琐碎,或者说,她在这种被命运选中四面楚歌的夹缝里,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态度。

但是,这样内心强大的女生,势必不会被细微平常的宠爱所俘获,那个精心准备的糖果盒子,也只让她的眼神柔软了一下下,转瞬,便搁在窗台,毫无留恋。

Caracal six

答应帮林永昼送礼物的时候,我还有些疑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去送。他嘴角扬起一抹意味复杂的笑,叹息道,“蓝醒那个人啊……高傲得很,她不会喜欢别人看见她生病的样子的。”

倒是解释了他第一次过来只跟我确认蓝醒的病房却并未进去的举动,我看着他,明亮好看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眼神却是软的,大片大片的温柔蔓延出来,像手指覆在冬日的玻璃窗,周围立刻铺盖了茫茫水汽。

他现在的样子,多少有些委曲求全了吧。

而我,却想起印象中,那个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少年。

那是高中新生们准备军训之前,接受学生会组织的检查仪表,林永昼领着两个男生负责把守教学楼门口,他拿着两包湿巾,看见女生擦眼影跟睫毛膏,立刻二话不说递过去勒令擦掉,任凭小女生娇滴滴求饶,拒不通融;遇见戴首饰的,也只是一句没好气的“摘下来”,有次我从他旁边经过,正巧遇见一个女生因为不肯摘下一颗亮闪闪的发卡被他拦住,女生在被他第三次呵斥摘下的时候干脆冲他扬起脸:“不摘,就不摘,你能拿我怎么样?”结果只听到他一声冷哼,接着一把摘下那颗发卡狠狠得摔在地上,紧接着,在周围的唏嘘一片与女生的愤然啜泣中掏出钱包,轻蔑地丢过去,“多少钱,赔给你……”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女生傲娇妩媚,像朵娇俏的芙蓉花,他却视若不见,不留情面不留余地的样子,像个冷血的人渣。

这个人渣在另一个人面前,却连关照都不敢造次。

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当我把礼物交给蓝醒的时候,她随意处之的模样,不也就是曾经的他。

那样千回百转万般踟蹰的心思,她却连他的名字都懒得问。

Caracal seven

我渐渐总结出林永昼出现的规律,每月单周的礼拜二下午,双周的周末,前者要爽约一场大型球赛,后者得牺牲两场半价电影。

几乎每次都会带礼物,花尽心思一份,犒劳跑腿小妹一份。蓝醒收到的有几米日记本、DIY陶瓷娃娃、毛线袜子……我收到的是零食、零食,还是零食。

因为他始终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大部分时间逗留,都是我们在聊天,走廊拐角的那个窗台,被他的高大对比得非常狭窄,以前我坐在上面空荡得像是缺半边的月亮,如今俩人肩并肩坐着,稍微一转眼,连他身上的香皂味都清晰可闻。

而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管此时我们的距离有多么近,维系着我们的弦,永远是另一个女生的喜怒哀乐。

蓝醒的病情一直没什么起色,我说起她的话题只能是那么几句,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说,说起中学时便偷偷喜欢的女孩,那个永远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她,样子诚恳又深情,还有忠诚维护,仿佛谁敢在他面前说一句蓝醒的不好,他立刻就会跳起来跟人家拼命。

我说不好自己在倾听他阐述这些心里话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觉,羡慕嫉妒恨?有吧,但更多的还有遗憾与心酸,我旁边的男生或许没那么好,但他除了心爱的女孩不屑看旁人一眼,仅此一点就足够每个女生迷恋,我遗憾的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不是我,心酸却是即便他心里没有蓝醒,也未必会对我倾心。

这样平凡、黯淡、落魄的我。

这不是自卑,只是一种无奈的自知之明,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美好动人也未必人人接受,感情这种事只需要气场相投。

Caracal eight

“对了,怎么总在这见到你,年纪这么小应该不是护士,为什么不去学校?”

——这大概是男生后知后觉的标志体现,已经结识了两个多月,才想要问起我的身份。

而我,在张口回答的某个瞬间不知那股神经作祟,故作轻松地冲他答道:“我啊,小病号咯,也在这里住了小半年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音落下时,分明感觉林永昼看我的目光,也开始柔软起来。好半天,忽然抬起手,将我额前的碎发向旁边拨了拨,“没关系,一定会好起来的。”

时间与空间几乎同时停住,只有细碎光线下的小小灰尘在舞动,还有,我的心——

砰砰、砰砰、砰砰。

那一瞬间,有为自己的谎言喝彩的冲动。

那一瞬间,有想要把他的温柔留在身边的念头。

Caracal nine

又一个单周的礼拜二下午,将林永昼想要送给蓝醒的小盆栽拿在手里之后,我鼓足勇气,抬起头望着他,“那个,这次我不收你东西,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大概是没料到我会主动提要求,林永昼微微诧异,紧接着又露出一脸好奇,眉毛挑高,“怎么了,什么事?”

感觉脸上“蹭”得烧起两团火来,我紧张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急忙低下头,声音从嗓子眼里逸出来,“下周末我生日,想出去走走……”

时间滴答滴答,感觉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好在他并没有让我折磨太久,而且语气比我想象中要爽快,“没问题,你想去哪里?”

我心里软得几乎要化出水来,看着他,满眼雀跃感激,嘴里应着“到时再说”,心底却在默念——我才不管去哪里,我只想要跟你在一起而已。

排除过滤了游乐场、电影院、街机霸王等等参考场所,最终,我把地点选在了学校。

只待了半个学期,便匆匆告别的青葱校园。

见面的前三天,我刚得到一小笔收入,狠狠心,拿出一半去买了新衣服,不敢太浮夸,却又不甘心朴素平常。

出门的时候,我甚至偷偷化了个淡妆,再平凡的女孩子,都有一个灰姑娘华丽逆袭的梦,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完美体贴的王子,有幸遇到,满心都是小算计。

林永昼对于我想去学校的决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他笑容体贴,带着我走进大门,去教学楼寻找没有锁门的教室、到实验楼偷偷用材料做了一小支烟花、趴在紧闭的图书馆外面给我介绍情侣躲开众人的最佳死角……最后绕到操场,坐在单杠上,他从背包里掏了一堆零食出来,汉堡可乐牛肉干,鸡翅饼干妙脆角。

“来吧,我们野餐!”

我看着他,细心周到的样子,像个称职的小爸爸,心里又温暖又矛盾——如果他的关心永远在我身边、如果他喜欢的人是我、如果我愿对命运种种苦难再不计较……

如果可以,能不能给我一个小小的机会,我愿付出一切,博一个艰难的可能。

过期的薯条再怎么将就,软软的口感还是很让人讨厌,在我咽下第三根的时候,终于停下来,看着操场,叹息着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我以前就是这么看着你的。”

抬起下巴,看着讲台。那时的林永昼站在台上领操,因为是帮体育部的人替班,动作并不标准,但我却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出神,从没有哪个时刻,让我更加明白遥不可及这四个字。

——“我觉得好神奇啊,以前曾仰望过的人,居然就在我旁边,陪我到处玩,还买汉堡给我吃。可是,他站过的那个讲台还是他的,我念过的学校,已经把我忘了吧。”

凌乱的伤感让我莫名脆弱起来,感慨也显得无厘头,却并没有蔓延泛滥。

林永昼及时抓起了我的手,直奔讲台,自己先跃上去,接着回头朝我递过手来,“谁把你忘了?谁允许你被忘记的?你走过的每一步,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无法抹去。”

Caracal ten

在我十六岁这年的生日,收获了一个诡异而神奇的礼物——被一个干净帅气的男生拉到讲台,一起做了一遍广播体操。

他一边大声喊节奏,一边将每个动作做得规范工整,表情专注,毫不马虎,我渐渐被打动,收起玩笑,认真地跟着他,跳完最后一节。

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一种来自时光荡漾出的美好静谥蔓延开来,像雾气氤氲看不见前路的天气,却毫无畏惧,只想心安理得地走过去。

崎岖坎坷的路途终于有人同路,怎么舍得就这样放手?

我被这安然又美丽的感觉蛊惑了,自欺欺人地想要将最初牵引我们相遇的那根绳索剪断,重新绑一个结实的结。

但是,谈何容易?

那个回味无穷的生日过后,林永昼在隔了几天的平安夜悄然出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白绒布做的胖胖雪人,这是他第一次,只拿了一件礼物,我感觉自己伸手去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紧张激动像个小喷泉一样爆发力十足,然后,答案揭晓,林永昼搓着手对我说,“告诉蓝醒,我想跟她一起堆雪人。”

是她。还是她。一直是她。只是她。

原本,就不该充满期望才对,也是我自不量力。

收起碎了一地的玻璃心,我去把小雪人交给蓝醒。出乎意料,当她把雪人拿在手里的时候,竟是扬起嘴角,笑得灿烂清脆,久久,才将它挂在床头,然后,忽然抬头,目光晶亮地看着我,声音像长了翅膀一样轻灵:“小妹,我可能要出院了!”

Caracal eleven

原来,这才是她高兴的理由。

其实并不是出院,而是蓝醒的爸爸一直在联系上海的一家胸科医院,专家组已经为她制定了另一套治疗方案,但因为她妈妈始终不肯答应而搁浅。后来经过全家人苦劝,外加蓝醒在这里的治疗一直无进展,她妈妈只好妥协,答应带她去上海试试看。

“比起学校里那些功课,倔强才是人生最艰难的作业,考第一名很简单,活得轻松不用惦念那些所谓的苦大仇深,好像要等到下辈子那么远。”

这是蓝醒在临走时,对着小雪人,轻声发出的哀怨。她将雪人握在手心的模样,有太多的意味深长,我忽然想,之前代林永昼送过那么多的东西她都没有过问,其实,她都知道的吧。

而在她的床铺入住了新的病患之后,我才如梦方醒——没有蓝醒,林永昼还会来吗?

或者,没有蓝醒,他是不是就能看到我了。

Caracal twelve

两个假设,于我来说更像是两种命运,前者揪心断肠,后者……或许,我应该赌一回。

在蓝醒离开的第三天,我顶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去找林永昼,身上的单薄衣裤抵不过寒风凛冽,我站在校门口冻得瑟瑟发抖,好像只有将自己置于煎熬难耐,才能消减我即将犯下的错误。

林永昼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大雪里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看着他脸色温和地朝我大步走来,眼泪立刻不管不顾地流下来,我立刻跑过去扯住他的胳膊:“怎么办,蓝醒姐姐死了……医生说过她的转氨酶已经降下来可以用药了,可打了针还是肝衰竭……那我呢,我会不会死?”

泪水泛滥,绝不是为了逼真效果的假装,而是因为,我分明知道,自己要为这一刻的谎言,付出此生难安的代价——却又不得不屈服,贪恋眼前这份难以抗拒的依偎。

就算卑鄙,就算从此忐忑煎熬,但是,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就让我背负所有的罪恶与亏欠,沉沦在这窃取的关注。

林永昼看上去很平静,好像蓝醒的“离开”就像这眼前纷纷扬扬的雪,雪还在,每一年都在,哪怕天亮之后就会融化蒸发,但她却永远长存密封在他的心里,任谁也触摸不到那一块冰冻的凉。

我早已做好准备,走到这一步,“害死”蓝醒,他必然会还她永生。

但我知道,即使身上带着怎样的伤疤,他都不会颓废消沉,要做一个配得起蓝醒的男生,他堕落不起。

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我穿好,他样子依然温和,只是眼神蒙上了一层不愿示人的苦涩。伸手拨了拨我头上的雪花,他勉强笑了笑:“傻瓜,你不会死的,蓝醒也没有死……”顿了顿,直起身来,仿佛是对我又好像自言自语道:“咱们堆个雪人吧!”

他送我到医院,在休息区的空地上,光着手攒雪,一点一点,倔强而疯狂的样子更像是在发泄,几次想要破功告诉他真相却还是咬牙忍住,看着他终于堆了个大大的雪人,放肆大笑的样子撕心裂肺,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默默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比起邪恶的私心,这不诚恳的道歉,又有什么意义?

Caracal thirteen

或许是被我伪装的可怜打动,又或许,我身上残留着某种与蓝醒有所关联的影子……总之,在蓝醒离开之后,林永昼没有抛下我,仍然按照从前的规律定期出现。

只是,他眼底的神采大不如前,有时候,感觉他的人虽然就在我旁边,整个人却飘忽不定,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掉。

——可,他还是在我身边,不管怎么样,这个人还是愿意陪着我的。那么,只要我耐心一点,等他将现下的悲伤铲除之后,他的眼睛,总会落在我身上。

哪怕,那一天漫长得没有期限。哪怕,在每一天的等待中,惴惴的惶恐与担心谎言被拆穿的惧怕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炸得我粉身碎骨。

我知道,不管我有多么堂皇的理由,都不能成为欺骗林永昼的借口,可即便是回到从前,我的选择都不会变。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让这个光鲜灿亮的少年对我温柔以对,我又怎知,这世界对我并不苛刻,晦涩难当时,掀开一角希望,冲过去,就是未来。

我可以承受一切艰苦朴素的生活,唯独无法抗拒未来的诱惑。

Caracal fourteen

时光波澜不惊地过去半年,林永昼即将参加高考,我对他说,自己最后一个疗程的治疗已经结束,等他考试完,我就可以停止用药,出院回家,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其实是,我在做护工的这段时间,存了一点钱,足够我去念个卫校,将来做一个稳当的护士。

我鼓气勇气问他,“等到我好起来,能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淡化一段感情需要多久的时间,我只知道,良辰美景近在眼前,只想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落实一份完整。

在我满腔期待的目光下,林永昼低下头,沉默许久,才伸出手来,揽过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即便心里很清楚,他长长的沉默是犹豫是割舍是不情愿,却还是臣服他最后的决定,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高考结束,他带我到蛋糕店,给我买了个漂亮的大蛋糕,看着我吃,脸上一直在微笑。

我便知道,这本是他想送给另一个人的奖赏。

填志愿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前蓝醒总说喜欢清华,我文科烂得要命,却还是偷偷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北京,念清华,跟她在一起……”

奶油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出一腔苦涩。

却见他忽然抬起头,深呼了一口气,“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吧,这次考得一般,爸妈建议我在本市念大学,也好,留在这,还可以照顾你!”话音落,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掏出笔来,写下了本市的一所大学。

先前的苦涩烟消云散,像雨过天晴的窗外,清新,透亮。

Caracal fifteen

我去卫校报到那天,林永昼提了大包小包送我到寝室,再三拜托室友们多多照顾,送出去的礼物看得我肉疼。

拿人手短,寝室女生们纷纷跑过来说好话,说你男朋友那么帅还那么亲切可亲,真是难得好男生。

我却知道,他以前,待人接物,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才不是什么烂好人。

但那时候,他更有血肉,漫不经心玩世不恭,只对喜欢的人温柔善良。不像现在,整个人和睦可亲,我却触不到他的心。

可是,他应当多少还是喜欢我的吧?不然,要怎么解释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无处不在的关怀?

幸福本不该诸多质疑,何况,这份感情原本就掺杂了欺骗的污点。

林永昼很快也去了新学校报到,开学一月左右,系里举办了新生大联谊,他老早就说要接我去玩。

室友们听说我要去亮相,纷纷出谋划策,凑了套裙子高跟鞋,还帮我化了桃花妆,集体将我送出门的模样活像派兵出征,老大一边挥手一边对我说:“亲,祝顺利亮瞎全场狗眼,胜利凯旋!”

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着姑娘们笑闹的背影,不自觉鼻子发酸,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的青春更教人感动,如果从前的苦涩晦暗换得今朝灿烂,也算是值得。

林永昼等在大门口,看见我,立刻迎过来,脸上笑意如常,我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虽然我精心准备的一身装束未必惊艳,但他眼底,却连丁点的波澜都没有出现。

心底沉郁着厚重不安,却佯装无谓,跟着他抵达舞会现场,角落里一帮人忽然高声起哄,林永昼只好拉着我过去介绍,“我家小朋友,叶栩栩,卫校的学生。”

话音落,趴在我耳边说,“别介意,这些都是我室友。”

我当然没那么小气,冲众人点头回应,却不想忽然被人指了过来,“不是吧!这女孩我妈妈住院时我见过的,是个在医院混零花钱的小杂工,不是卫校学生,林永昼你被骗了!”

我脑袋“嗡”地一下,之前想过谎言被抓包,却从未想过是因为身份问题,感觉周围一片复杂目光机枪一样对着我扫射,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时却被一只手紧紧握住,林永昼样子坦然,目光里却带着愠怒:“江城博你够了,栩诩是我女朋友,她去卫校报到还是我送过去的,乱七八糟瞎胡说什么,请你给她道歉!”

Caracal sixteen

我知道,众人之前,他愿给我维护,众人之后,自己定要给他一个解释。

“你同学说得对,我骗了你,其实我在那家医院的时候,就是个辍学以后没事做,四处做点零活的护工。一开始你问我,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是病人,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又喜欢上你,我想反正将来存够钱去念书,这段过去我也不愿再提起,不如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没有发生过……”林永昼叹了口气,转头看我,视线隔着一层迷离,没有愤怒没有哀伤,只有无边无际的迷离,让我心底升腾起一片恐慌。

就在我忍无可忍想要冲破那层迷离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轻轻一笑,笑容里夹杂了一丝惨淡,他像为自己开解一样,点头道:“也好,没有生病也很好。”

然后,有些脆弱地看着我说,“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Caracal seventeen

我从没想过,在林以昼身上,会看到那样痛楚而茫然的目光。

当然知道,他的痛并不是因为我的欺骗,而是一次次无力更改结局的无奈。

不管是蓝醒的“死”,还是我与他之间,一环扣一环的情感绑票,行到此,进退两难,而他不愿再有人受到伤害。

毕竟,眼下再怎么追究责怪,比起蓝醒的离去,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而加给他所有痛苦的我,眼看着彼此间所谓的感情越来越千疮百孔,却还是不肯放手,痴迷地执着这份岌岌可危的爱,以为赖着不放,就是拥有。

说到底,还是任性。

但我又如何躲过命运的清算?心中祈祷过千百万次不要到来的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又一年的冬天,在第一场大雪到来的时候,林永昼说要去堆雪人,新建的星空广场上人来人往,林永昼将我安置在一旁坐好,自己心无旁骛地走过去攒雪,附近打雪仗的孩子不坏好地朝他丢了个雪球,林永昼原只是不经意回了下头,接着整个人就顿住了。

心里冷不防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我知道,有些东西,强求也无用。

人群中,一个明亮生动的短发女孩,正欢快地团着雪球,脸上冻得红扑扑,嘴里一直在哈气。

在她大大的红色背包上,挂着一只脏脏旧旧的小雪人。

Caracal eighteen

一整栋楼在你眼前轰然倒塌的感觉。

整个城市的马路碎成一块块的感觉。

玛雅人的预言成真,全世界都在瞬间消失的感觉。

Caracal nineteen

分手,是我跟林永昼提出来的。

这也许,是我在这段畸形的爱恋中,所能拿出来的,仅剩的体面。

虽然我知道,自打定主意说谎欺骗林永昼那天起,便永远失去了体面的资格。

电话里,林永昼久久未发出声音。我知道,他此刻聚集在心底的,不仅仅是对我欺骗他的愤恨,还有,两年之中,无时无刻浸在生活中的巨大伤悲——这些,凭我一句苍白的分手,是根本无法平息掉的。

“知道吗?我曾经把你当成蓝醒的影子……”隔了许久,林永昼终于还是开口,声音是疲惫的,“我觉得你是我跟蓝醒之间,很微妙的一个存在。所以,当你告诉我她不治而故,我一边难受,一边把你假想成她的延续,因为只有看到你,我才能想起她。”

拿着话筒,身上的血液像是在慢慢凝固,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流逝,却不觉得冷。

大概,在林以昼“爱着”我的时候,也是这种麻木又痛苦的感觉吧。

“但是……”他声音忽然哽咽起来,“你知道吗?我觉得这种转嫁的感情对你而言很不公平,我每一天都在为此愧疚,想要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还希望有一天可以真正的,喜欢上你!”

犹如一记当头棒喝,我忽然惊醒,——原来,他其实是有可能喜欢我的。

就算是希望渺茫,但谁也没有否定那个可能。

但是现在,所有的后悔惋惜已经无用,因为,那个可能,像一朵小小的火焰,已经被我浇熄扑灭了。

林永昼最后对我说,“知道吗?对我来说,最让我心寒失望的并不是看见蓝醒的那一刻,而是在那之前,有两年多的时间,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你,可你却眼睁睁看着我痛苦煎熬,袖手旁观。叶栩栩,你敢说,你是真的爱我吗?”

Caracal twenty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满脸泪水,却是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所谓难过,比起惭愧,实在微不足道。

我有什么脸面去哭呢?

没错,我有那么多的时间跟他坦白真相,却宁愿背负不安统统错过,林永昼恨得不是我骗他,他恨得是——假如蓝醒没有出现,我将选择永远骗下去。

说到底,我自私任性,从头到尾,最爱是自己。

好在,梦境破碎,拨开迷雾,看清了这样的自己。

欠林永昼的,欠蓝醒的,也许我永远都无法偿还,但我还是希望,当有一天,修复好眼下千疮百孔的自己之后,可以走到他们面前,亲口说一声抱歉。

青春路途,再多艰难苦涩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颗心在暗室浸泡,生出阴暗的枝芽。

我愿意反省,却不会过度苛责,因为我知道,那样揪心不堪的错,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未来的生活,我愿过得明朗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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