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颠覆的或者被戕害的

时间:2022-03-12 09:56:46

阅读庞余亮,总是眼前一亮。他的诗歌具有高度的概括力,意象虽然纷呈,但某种内在的森严精神,将它们如同祭品一般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使得诗行建筑如同神庙一般标示着智性的高度;他将乡村教师生活引入了散文写作,崭新的视角,清新的文字,将寂寞的的职业生活与孤独的自我灵魂同时救赎了出来;他的童话则像一种反讽,如同一件精美的瓷器出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里面;他的小说好像一场散打比赛,没有什么门派、看不出什么套路,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和你对峙、相持,要么不发,一击必中,让你觉得眩晕,感到巨大的、彻骨的疼痛。

他的小说里有他的秘密武器,那就是他的村庄。正如他的同籍作家毕飞宇写的那样:地球上的王家庄。不同的是,毕飞宇用着俯视,或者眺望的目光。庞余亮的目光,则是平视、近视(他还真是一个近视眼!),甚或是仰视的,因为他常常要回到童年,用一个孩子的目光打量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邻和村庄。比如他会说“原先像巨伞一样的槐树已成了秃秃的树干了,像一只被切断了手指的残掌,想向天空中抓住什么”(《为小弟请安》)。他像一个深入采访的记者一样,脚步不停地行走在村庄的白天和黑夜里,像村庄的普通一员一样生活着,盼望着,窥探着村庄的秘密,疯的、病的、、暴力……他似乎始终没有离开他的村庄,那弥漫着人畜粪便气味,充斥着脏话俚语的村庄。那大地上破败的、陈旧的却又是倔强的低矮建筑,他曾经呼吸其间,如今已成为故乡,或者异乡的茫茫所在。他对村庄的感情如此深厚,以至于在他写作城市题材的小说作品时,也会不由自主地让他的主人公们来自于村庄,总是租住着房子,总是无法在城市里安顿下来、生存下去。村庄像一个巨大而又隐秘的胎盘,至今仍将脐带连接在庞余亮的身上,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养分。

他把村庄叙事作为一种小说策略,比如“我爹”、“我娘”的习惯诉说,比如“庞氏家族”、“二扁头”、“三歪子”在不同文本中的出现。庞余亮如同象棋盘上的帅、士一样,不要说过河跨界,就是区区田字格,也不会超越半步。在他的村庄里,他既受到某种“保护”,又对整个局势了如指掌。他以他自如,甚至有些恣肆的书写,再一次告诉人们,生活都是一样的,即使是最卑微的地方,同样埋藏着生活的宝藏。他可以不厌其烦地向你叙述一次真真假假的“闹亲”(《出嫁时你哭不哭》),丝毫不掩饰他对于那些红男绿女的喜爱。他一次又一次地带领读者去追逐一个疯掉了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让我们面对父亲那“硕大的令我们羞辱的”(《追逐》),他那么忍心地让“甘蔗们走进了我们村的每一个人家”(《甘蔗》)。在庞余亮的笔下,村庄如此庞大、沉重、尖锐,在我们的生活中,在被我们有意无意忽略的远方矗立起来,使得天空的晚霞也惊慌不已地逃散开来。

我不知道在读者心中,有多少种村庄形象。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稼穑艰辛,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呼号,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式的岁月遥深,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优游,还是梭罗笔下瓦尔登湖的洁净、澄澈?反正,庞余亮用他密密麻麻的书写,覆盖了所有这些村庄意象。他带给我们的是这样一座村庄:价值永远被搁置着,因为生存是急迫的;尊严是有的,但这是怎样一种幽默、滑稽甚至可笑的尊严啊;梦想总是如同气球一样被吹满着,却又往往被现实之针刺个正着。甘蔗之甜,与人心之苦恰成对照。吸铁石再大,又如何吸得住这磁性全无、几近绝缘的生活?那游弋在冬季的巨大白鲸,到底吞噬了什么?臃肿的、气喘吁吁的、几乎看不见挪动的村庄啊。古老的道德尚未死去,新鲜的诱惑纷至沓来。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喜剧是将无价值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村庄无所谓悲剧,也无所谓喜剧。因为在村庄里,价值永远是扭曲的,像哈哈镜里的人像。村庄,似乎只是一场闹剧。

是谁在颠覆着村庄的诗意,是谁在戕害着我们的村庄?庞余亮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像那位经常打儿子耳光的父亲一样,把时而听见、时而失聪的儿子领到了我们身边。事情正如安徒生指出的那样,皇帝必须穿上新装,而孩子,也一定会惊奇地发现,出游的皇帝一无所有。所谓的作家,正可以分为两半,一半是皇帝,一半是孩子。皇帝也是孩子,因为皇帝知道自己身上一无所有,但他用孩子一般的想象力为自己披上了世界上最华美的衣裳;孩子也是皇帝,因为他像一个真正的君主那样勇敢,敢于说出谁也不敢说的事情。的村庄正在游行,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尖叫:一无所有的村庄!

在庞余亮的乡村教师系列散文中,那不时流露的忧伤,已然种下了庞余亮小说的火种。他诗歌中的陡峭与严峻,使我更加相信,对于他所挚爱的而又面目全非的生活,他一定不愿意保持沉默。他果真无法保持沉默!正如他在《甘蔗》中所写的,姐姐开蕙结婚的第二天,访亲的“六指头”就杀来了回马枪,他是如此地怒不可遏,以至于其他婶娘们“一个也跟不上那个六指头的步伐”。如梦初醒的生活啊,仅仅是一夜之间的生活啊,我们终究会像六指头一样恍然大悟。我们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种下了多少“甘蔗”啊!心知肚明的贿赂,顺水推舟的蝇头小利,不管它们是打着理想的旗号,还是以世俗的名义,都曾被“灶王爷”照单全收。在“甜”面前,我们是如此真诚,又是如此虚伪!庞余亮的村庄叙事有时候是如数家珍的,那仿佛是对村庄母亲的一种反哺。而有时候,他的叙事却是如此地自曝其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真是哀啊,你看,“爹一听,手中的锹一松,咧开嘴,竟嚎啕大哭起来”(《为小弟请安》),真是怒啊,你看,“尖叫像一条蛇一样窜出来,使我很像一个欲向人泼尿的男人”(《教兔子如何骂人》。

在短篇小说中,庞余亮总给我以阴郁、愤懑的感觉。但是在长篇小说《薄荷》中,作者则展示着他明朗、平静的一面。超长文本的写作,仿佛是庞余亮在用他独有的方式向写作致敬,也向生活致敬。作为一个作家,他熟悉他的主人公,熟悉过去的那个时代,因为,那本就是他自己的生活。那是一次冗长的综述。而且,村庄变大了,村庄叙事变成了小城镇叙事,村庄叙事有了某种参照,或者,某种障碍。尽管在本质上说,苏北的一个小城镇,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村庄,但是,情况有所不同,比如户口,在《薄荷》中,它几乎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逻辑构成。村庄已然苏醒,睁开了迷茫的双眼。村庄中的人们蠢蠢欲动,在渴望着走出村庄,即使是一小步。有的人那般鲁莽,和新鲜的生活一拍即合,很快便大张旗鼓。有的人小心翼翼,如虾子一样伸出了触角,又急速地后退,自己惊吓了自己。生活没有满足所有人的愿望,它甚至会让大多数的人失望。生活的残酷还在于它的默然无语。它不批评恶行,对善良也从不鼓励。它让你自己作出决定,然后,它裹挟着你,推动着你,迫使你鼓起勇气,迈步向前。

如果说,我在《薄荷》中看到了某种主体力量,那么,我相信庞余亮在短篇小说中表现出来的某种“绝望”,也同样建立在“希望”的基础之上。这才是他的使命之所在。最近几年,我看到他将笔触伸向了城市题材。比如《野猫》,比如《螃蟹记》,比如《陪竹美丽去天山》,还有这篇《梧桐》,他的城市叙事,几乎仍然同村庄叙事一样荒凉,他看到的是婚姻内部的空虚,是城市角落中的罪恶与龌龊,看到的是边缘人物的挣扎。那简直就是一曲城市版的卑微者之歌。是的,为卑微者而歌,而不是嘲讽他们,指责他们。生活是一样的,它是脆弱心灵与强大世界的一次遭遇。揭示尴尬,刻画困境,正是一个作家的良知所在。诗意的村庄,诗意的城市,简言之,诗意的家园正在离我们远去,又或者,诗意的家园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它仅仅留存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之中,留存在我们的自由想象之中。村庄是物质世界中的洼地、死海,却又是人性舞台上的高潮与巅峰!村庄就是村庄,即便她蓬头垢面,千疮百孔,但我们仍然要尊她为母亲,想方设法为她清洁容颜,安慰她的伤痛,让她平和,让她聪明,让她美丽!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总有他秘密的传承。在庞余亮的许多篇章中,我都听见了万卡式的自言自语,那是一粒孕育在西伯利亚寒风中的顽强种子。“俄罗斯是片广漠的平原,剽悍的人在它上面飞奔。”只有敏锐的人才能在贫瘠之中发现富有。在想象的空间里,做一个在场者,要比做一个旁观者让庞余亮自如得多。显然,生活的传承更为重要。想象仅是一对蜡翼,在一个写作者凭借着它们朝着灼热的生活奋飞的时候,蜡翼终会化去。写作者的双脚,终究必须坚实地站立在大地之上。我不愿意给庞余亮的小说贴上某种标签,比如乡土小说,比如知青小说,比如问题小说,比如伤痕小说。他在这些小说中取材,但他把他的起点远远地放在这些小说的起点前面。一个优秀的作家并非某一类人、某一群人的代言者。他应该像一把大锯,要通过它的不懈啮咬,让人们看到一棵大树全部的年轮。一个优秀的作家不应该像那些庸俗的漆匠一样,用艳丽的有色漆液将这个世界整体覆盖。他应该撕开各种各样的面膜,用真实覆盖虚伪。仅仅使用清漆,人性的清漆,将幻变的生活凝固,把永恒的欲望刷新,使我们看到人类生活的真正面目。

为此,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庞余亮。

陈永光:男,生于1972年,1993年开始写作,先后在《青年文学》、《小说评论》、《书与人》、《文学界》、《作家报》等报刊杂志表散文、评论80余篇,出版散文评论集《月光是一片隐身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上一篇:塘角落的读书声 下一篇:我们写在墙上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