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住在我隔壁

20岁的我得了糖尿病

那年我刚刚20岁，是花枝乱颤的年华。我在一家珍奥核酸公司做策划，18层的写字楼里一水水明眸皓齿的年轻人。白天大家对着电脑玩命地调集脑细胞，晚上一到便三五成群地去酒店拼酒。至今我还能对那些昂贵的红酒牌子如数家珍，老板大方，把我们白天为他赚来的钞票大把地掏出来犒劳我们的胃，不醉不归。

我对甜酒格外偏爱，而且不知从几时起见着甜的就两眼放光。每天晚上往沙发上一坐，男友就得一个接一个给我削苹果，碗大的苹果3个4个没问题。为此他送我一昵称叫“Apple猪”，我“咯咯”地笑。男友许峰是我大学学长，毕业后就在当地电台作DJ。他上班不到两年，我撕女听众的求爱信就撕到手软。那时觉着年轻真好，挥霍起来没完没了。

1999年春天去酒店的次数尤其多。一次在新加坡大酒店，饭桌上照例钗横鬓乱行令猜拳，我喝得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厕所。深夜大伙儿东倒西歪从酒店出来，路灯通明，我无意中低下头，惊讶地发现长裤的踝侧上有几个白色的小斑点。一颗心没理由地“突”的一跳，一个同事的爱人是医生，白斑点让我联想到“尿蛋白”、“尿糖”这样的字眼儿。

回到家，男友照例在客厅等我，茶几上摆着一溜红彤彤的苹果。男友扬起眉问我，还吃得下吗？我还吃得下，可我为什么还吃得下。我几时变得这般能吃的，干吃不胖，越来越骨感，肚子里有蛔虫吗？一种可怕的念头袭上来，我求救地抓住许峰的手，明天，陪我去医院好不好？

第二天男友带我去医院。那天是1999年的3月19日，20岁的我被确诊为I型糖尿病。

甜蜜的生活离我而去

印象中的糖尿病，干我什么事，那该是老头老太太们的闹心病啊。我在男友的搀扶下踉跄回家，看着茶几上果盘里满满当当的水果，心头涌起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感觉。握紧许峰的手闭上眼睛，我的泪水簌簌而下。

我住进哈尔滨铁路医院的血液内分泌科。妈妈远在农村，第一天男友和他爸妈就全部到场，还带来个四川小保姆。男友的眼神一直闪闪躲躲，他爸妈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掏出一沓子钱：“关果，电台现在有个去上海的机会，我们想让许峰去，所以……但愿以后你们还有缘分。这个保姆我们给了她半年的工钱了。”我惊讶地张大嘴巴，男友表情痛苦地向我走过来，我急切地朝他伸出手，可就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男友一跺脚，旋风一样跑掉了。

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小四川，我扑在床上抱着枕头号啕大哭。糖尿病，该死的糖尿病，瞬间剥夺了我所有的甜蜜和幸福。该死的糖尿病，该死的许峰！

不知道哭了多久，墙壁上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我侧身摸了摸墙，原来这个医院的单间是用木板隔开的。“笃笃笃”，对方继续用手指叩墙，然后是一个细弱的男声：“女生，为什么哭啊？”

我抿上嘴唇。小四川飞快地奔过去冲着墙那边喊：“你是谁？”对方依旧轻声细语，“我也是病人。”

我好奇地问他：“你什么病啊？”

他说：“和你一样，而且比你严重多了。我都没哭，你也别哭了。”

我问：“你叫什么啊？”

对方又说：“我叫李幸运。幸运的幸，幸运的运。”

幸运和我做邻居

我经受了有生以来精神和肉体上最残酷的考验。

小四川很细心，探视的朋友拎来的水果都被她锁起来，每顿那一点儿定量餐真不够我吃的。可我的痛苦不止这些，我一遍遍打男友的手机，想哪怕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可许峰彻底消失了，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的爱人抛弃了我。

逃跑的爱情比糖尿病更残忍地透支我生活下去的勇气。

李幸运开始很有规律地叩墙。早晨6：00时他说，女生该起床了，今天天气好得很呢。中午他会问，午饭吃什么啊？我心情不好，有时不理他。可男孩依旧自顾自地坚持他的新习惯。他的病房也会传来家人的脚步声，说话声以及间或某个女人低低的叹息。我这边门可罗雀，于是竖着耳朵听他那边的动静，和他聊天就成了主要乐趣。李幸运其实并不太会说话，可不咸不淡地聊下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偶尔还会为某件小事“咯咯”地笑出声来。

一天早晨，李幸运“笃笃笃”地敲过之后说：“喂，女生，我妈妈说外面丁香花开了，你去窗户那儿看看好不好？”

我“哧溜”滑下床，爬到床边往下看。天哪，小花园里居然层层叠叠开满了丁香花，细小的花瓣碎碎地绽开像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伞，清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丁香花的香味。我陶醉地吸着鼻子，所有的阴霾离开了我，骨骼里顷刻间贮满清新健康的力量。

我回转身急促地敲回去，一边嚷着：“李幸运，李幸运，我们一起去逛花园好不好？”

那边半天都没出声。很久之后对方才说，不去。

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是帅哥啊，我们不能轻易见面。

我又问为什么？对方沉吟着说，给你惊喜啊。等我们见面了，我追你好不好?

我居然为这句玩笑难为情起来。这个在我最不幸时出现的平凡男生，对生活和生命都表现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坚强和淡定。这种坚定的感情感染着我，伴我平安过渡着这刻骨铭心的困苦历程。

留下“幸运”作遗产

妈妈风尘仆仆从乡下赶来的时候，我面色润泽心情良好。猝不及防的大病并未使我消沉，男友的离开也已经变得云淡风轻。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李幸运，快乐的李幸运，从未见面却一直都在的李幸运。

妈妈来了之后小四川就辞了职。我十分配合治疗，米饭是数着粒吃，胰岛素也一天天减量。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医生终于对着我的化验单露出满意的笑容，小丫头，你可以出院了。我举着化验单雀跃着冲回病房，蜷起手指熟练地朝墙壁叩过去，“笃笃笃”，李幸运，我要出院喽！

李幸运没有说话，只“笃笃笃”地叩回来算作回应。

这回应我已习惯，已经足够。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办好了出院手续，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溜小跑冲到隔壁，推开那扇“幸运”之门，令我惊讶的是里面居然空空如也！那一瞬间恐惧攫住了我，天哪，难道我的隔壁一直住着一个神秘的幽灵？

站到床边，我看到床上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瓶子。是的，是一只装满幸运星的水晶瓶。我拿开瓶子露出底下一张对折着的信纸，门“吱”的一声响，走进来的是满脸通红的小四川！

信纸是一张体温单，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字。

不知名的女生：我是你的邻居，西安航校的学生李幸运，23岁。我的病和你不一样，是白血病。抛弃你的只是一个薄情的男友，可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认识你之后就想送你件礼物，这些幸运星都是边和你聊天边折出来的。星星数量不多质量不好，只好把我的名字也拿来充数。

幸运全部留赠给你，收下好不好？

信的落款处写了日期，1999年4月13号。距离我看到它时已有6天。

我满脸泪水地抬起头，小四川慌慌张张地解释：“其实，其实你妈妈来的第二天晚上李幸运就死了。可他清醒时就嘱咐过的，那之后你每次敲墙我都在这边回应三下。其实，其实你妈妈也知道的……”

把那张薄薄的信纸贴在胸口，我扑倒在空空的病床上失声痛哭。李幸运，近在咫尺远在天堂的李幸运，天使一样纯洁善良的李幸运啊！

两年后，27岁的助理工程师钟志走进我的生活，认识我不到半个月钟志即对这个城市所有的无糖食品店了如指掌。布置新居时，钟志把那只装满幸运星的水晶瓶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瓶子上贴了一张精美的字笺，是钟志写的一句话：钟志和关果最宝贵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