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 第5期

时间:2022-03-06 06:23:16

所谓隐士,辞海上说是隐而不仕的人。但是中国的隐士大都像王维这样先仕而后隐,不然百姓一个,已落至尘埃,何须去隐?

1976年,西班牙有部电影《隐士》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最佳男主角就是隐士,他孤身一人在山巅,丑陋、苍老,右手高举着一盏灯,灯里的六角星叫做所罗门封印,散发出潜意识之光。隐士脚踩的山头结着寒冰,在追寻智能与性灵成长的过程中,越往上走就越孤独寒冷。这样的追寻和成长,都必须一个人单独完成,因此离群索居是必要的过程。隐士息交绝游,为的是静下来,心驰、坐忘……

而中国的隐士,即使内心洞明,也不会点燃真理之灯,他们放弃了儒家做中流砥柱的意识形态,韬光养晦,不去主动烛照他人。没有光,但是发出幽微的声音:人到中年以后,一一放弃了其他的乐器,只留一张七弦琴,并且在没有知音的时候,几乎不大愿意弹。

琵琶与古琴

用不痛不痒的历史眼光打量,王维的官运虽说稍有沉浮,可是和孟浩然之流比起来,可谓大道通天,可是为什么他越活越消沉?从充满济世之志,混迹王公贵族之间,到隐居终南山、蓝田、辋川,在佛理和山水中寻求寄托:“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傲啸终日”,“以玄谈为乐”,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摒弃政治和时代的原因,是有一种什么样的情结依附在他的人生和诗画里,甚至让后代的文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很有可能并不是对隐逸生活的炫耀。

唐代宗曾赞誉王维为“天下文宗”(《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其在生前以及后世,都享有盛名。“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新唐书》本传中提到的宁王李宪乃玄宗长兄,曾让太子位给玄宗,所以倍受玄宗尊宠,行事难免飞扬跋扈。最著名的一个案例随处可见记载,说他有一次见到一个卖饼者之妇,长得“纤白明媚”,便跟饼师买回家做妾,宠爱无比。过了一年多,宁王无聊了,问她还想念饼师吗,还接来了饼师。(现在许多电视综艺节目,喜欢在最煽情的时候,请出演员或者被采访人的家属,很有点模仿宁王的意思。)她见了饼师后,“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在座的十几个宾客,皆是有名文士,见此“无不凄异”。宁王让大家赋诗,就像电视节目主持人与嘉宾互动那样,王维才思敏捷,最先赋成――“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诗以春秋时代息夫人的故事来讽咏眼前这位无人身自由的妇女的遭遇,于是节目最后宁王乃将她归还饼师,“使终其志”。稍稍读过一点历史的都知道,这李氏家族的人趣味都很阴暗,任意践踏别人的感情,只要自己得到乐子。而大唐文人们为了仕途,总是难免曲意承欢,不仅用诗文,必要的时候也用身体。

话说历来写息夫人的诗,封建男权的社会都是以指责为主:“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女人遭到这样的非礼难道还应该苟活吗?但王维却向卖饼者妇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好事者早已过这件事,即使王维号称“诗佛”,历史也不会同意他没有绯闻地终其一生。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维早年是怀抱琵琶的,他在开元八年首次应试落第后,混迹京师,在达官贵人的酒桌旁吟诗作画弹琵琶,后来终于在岐王李范引荐下,冒充琵琶演奏者,以一曲《郁轮袍》求得玉真公主的垂青,顺利及第。这么说有一点辱没王维的意思,不知道当此之时,坊间如何流传他和玉真公主的故事,反正后来,历史的追究者们,从王维及第、受封太乐丞(一个为皇室宫廷宴乐培养乐队伶人的官职,极方便进出宫禁及皇家苑观。)、“伶人舞黄狮子”案被贬、丧妻后三十年未娶,这样一些人生大案与蛛丝马迹中,生造出了少年王维与熟女玉真之间的绯闻。因此难免也会有人猜测王维正是有过被玉真公主这样的皇家权贵“”的经历,才能对息夫人和卖饼者妇的痛苦如此感同身受。

事实是,一曲《郁轮袍》之后,我们确实再没有听到四弦一声如裂帛的琵琶音。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幽微的古琴声。和孔子在风雨如晦的人生旅途中弹奏《幽兰操》不一样,这琴声或许已经成为王维归隐生活的一个形式符号,是无所寄托的,最入世的曲子也无非就是《阳关三叠》,用来送一送朋友。

终南有捷径

当我对一切都一知半解的时候,王维几乎是我的偶像,我剔除了他内心的苦闷和委屈,只欣赏他“隐”的趣味。“我心素已闲,青川淡若此”,高中时代的每一本书上都写着他的诗句,我就想离开父母,找一处山林去隐居,像他那样。终南山在年少的心里,既远且近。

也许,终南山没有王维的停留,就成不了现在的终南山。隐士文化没有经过他的参与,也无法出落成中国文人文化的一个巨大表征,他隐得如此奢侈和轰动,又如此洗净铅华,做一个他这样的隐士,于是成为后世文人的梦想。

所谓隐士,辞海上说是隐而不仕的人。但是中国的隐士大都像王维这样先仕而后隐,不然百姓一个,已落至尘埃,何须去隐?后来当我从鲁迅那里知道隐士的时候,隐士已经被讽刺得不行,也没落得不行了。这么说吧!我们全村的人都是隐士,我们隔壁全村的人也都是隐士。那王维,不就是一个退居二线的干部吗?写写诗文,会会朋友,不弹琵琶不弹筝,摆弄着一把散淡的古琴,又怕它发不出声音。

唐末诗人左偃,曾以“谋隐谋官两无成”自述悲惨的境遇,鲁迅说他是用七个字道破了所谓“隐”的秘密――“‘谋隐’无成,才是沦落,可见‘隐’总和享福有些相关,至少是不必十分挣扎谋生,颇有悠闲的余裕。”不知左偃和王维们看到了会不会急得长啸。当然王维和左偃是两回事,左偃的“谋隐”更接近姜太公的传说,想当年姜太公,七八十了还没有放弃这个追求,天天提溜个渔竿到渭水边琢磨事……但凡做了隐士的文人当初没有不想“仕”的,因为“仕”在当时是体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所以鲁迅说:“我们倘要看看隐君子风,实际上也只能看看这样的隐君子,真的‘隐君子’是没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栋,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著作来?他们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鱼。至于那些文士诗翁,自称什么钓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游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尝捏过钓竿或斧头柄。要在他们身上赏鉴隐逸气,我敢说,这只能怪自己胡涂。”

比王维年长几岁的卢藏用,考中进士后,先去长安南的终南山隐居,等待朝廷征召,后来果然以高士被聘,授官左拾遗。后来,另一隐士司马承祯亦被征召而坚持不仕,欲归山,卢藏用送之,指着终南山云:“此中大有嘉处。”这就是“终南捷径”。这终南捷径成为一条历史的小道,踩过它的,有牙缝靴、云头履,也有竹杖芒鞋。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的古中国文人们,绕着终南山真隐假隐、半官半隐、忽官忽隐,使这隐士一道,越来越意味深长了。不仅在官场轶闻和诗词歌赋里,连文人画中,也可以看到这一文化的影响。我读艺术史的时候注意到元末明初时的王蒙忽而做官,忽而隐居,随势而动,为人从政的方式也影响到艺术创作,创造了中国画中的拖泥带水皴,越玩味越有意思。

于是渐渐地王维后退了,而曾响彻文人们的琴声、叹息与长啸的终南山浮现在许多典籍的扉页。

背上禅的行囊

有一年夏天我终于来到了西安,经过终南山的时候只看见草木森森,我们停下车在路边的桃林里摘桃子,年近花甲的妈妈也爬上了树,将桃皮在裤腿上蹭蹭,边摘边吃,不甜的向远处一扔。我们不知道远处有隐士,有的人比妈妈还老,常年住在树上或者洞穴里。吃简单的食物,从不甜的桃子里吃出甜来。因为他们绝对不写诗,也不开微博,还有人在额头上刻了“止语”二字,我们无从知晓他们的任何信息,茫茫青山也默默地为他们保守着秘密。

然而却有一个人,在大洋彼岸遥想终南山,也相信“此中大有嘉处”。于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就是比尔・波特。几十年前因为被佛经的微言大义感动开始学习中文,1972年去了台湾佛光山,后来又搬到海明寺住了两年半,在寺庙里过着暮鼓晨钟的简单生活,陋居素食,盘膝读书,如果腿太疼了,他就想一想中国,想一想隐士。直到结识了做庄子研究的中国女友――后来的妻子后,才离开寺庙,隐居在竹子湖边的一个家舍里,以“赤松”的笔名翻译出版了《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和《菩提达摩禅法》等著作,并萌生出探访传说中的隐士的念头。

作为一个外国人,他也许只是将隐士作为神秘的东方文化入口,一饱窥探的欲望,因为他说探访隐士之前,也曾有过住茅屋的想法,见过这些隐士之后,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十年前,比尔・波特就出了一本记录终南山隐士生活的书《空谷幽兰》,只印了4000册,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书封面是一张黑白照片,两个旅途装扮的美国男子,拄着登山拐杖,手腕上绑着白毛巾,旁边站着年轻的僧人,云遮雾罩的山林在他们身后沉默。

他后来和很多隐士成了朋友,每隔两三年就来到终南山探访他们一次,在南五台和后山的茅棚里,天上的飞鸟可以看到他和隐士们谈话交流的情景。比尔・波特说起他所知道的隐士,跟说起其他的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去到那里,不一定是要过苦日子,而是不要过复杂的日子,只需要有最基本的生活,有衣服穿,下雨的时候不会淋湿,就很满足了。

他多么善良,说这种隐士传统,会帮助社会发展为一个道德社会,但不是有钱社会,终南山隐士的修行是过朴素的生活,从朴素的生活中得到快乐。他们认为人的心灵建设最重要,道德发展最重要,沸腾的经济社会和网络时代,在他们都是不过眼的烟云。

也许是在他的影响下,离终南山最近的西安城,开始有摄影家抽身探佛,追寻隐士,他们所拍摄到的那些人并不是我所知道的隐士,怡然自得,出离红尘,身怀绝技或者干脆是个大艺术家,像王维那样。“隐士并不神秘,只是自我生活方式的一种选择”,拍摄了上千张隐士的照片的摄影家宋艳刚公布了他们的秘密,历数现在隐居终南山的人群,有佛家道家弟子,入定坐禅;有身怀绝技的,修炼功法;有写诗画画的,精心创作;有失意落魄者,疗伤修养。其住处多为山洞、茅棚等,同外界的关系,有的随缘,有的排斥。虽然隐居山林的原因各异,但他们都生活简单,心性自由。

同比尔・波特交流,接受照相机镜头,我不知道这些对修行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看到的照片中的隐士,年龄最大的九十多岁,她穿着月白斜襟褂子,目光安详地看着镜头,时间仿佛就在她的老态上凝固。更多的是背影,无名茅棚的主人,无论风霜雨雪,常在山间小道上行走诵经;宝庵寺里的那个老人,已经与世隔绝三十多年了,逆光拍下的背影,清净绝尘。

即使没有比尔・波特和宋艳刚的追寻,这些隐士依然存在。在云中松下尘寰之外,有喝不完的雨水山泉,吃不完的树叶花粉,为了躲避游人不断进入更为幽静的山谷。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真正的隐士过的是一种止语的生活,像野兽那样。终南山里的两千隐士,不弹琴,不长啸,他们被孤独吸引,忘记伤痛,一点点获得了内在生命的安详与圆满。然而,这绝尘而去的生活,真的修补了所有的缺陷吗?比尔・波特说他自己本来也很想做隐士,但是他一路追寻过来,了解了隐士的生活,反而不再渴望这样的生活。山林会越来越小,静修完全可以放在心里。

止语

对于凡尘中人,对面的隐士生活,始终缥缈如盛开在水中的幻觉。这种生活状态的存在是因为有皇城之外的终南山,或者更遥远的昆仑、更无名的山林,它与宗教,与信仰,与修行有关系,而文人只是过客,不管是王维还是卢梭,他们都不懂得孤独与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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