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楚国的乌鸦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审美没有绝对的标准，石头也这样。

前文说过，石头是文人玩起来的。文人石是主流，不再赘言。

或问：何谓文人石？文人石标准何在？石之哈姆雷特何啻千万，今姑妄说之。万变不离其宗：一曰古，一曰雅。

何谓古？古者，故也，凡事所以然，而所以然皆备于古（语出段玉裁）。事物本来的样子，最初的面目，那就是古，就是自然。上古三代不知有法，而法在其中。上古人功利心淡泊，心思纯净，忘我，因而更接近自然，更近道。

古也是时间的概念。距离产生美，距离远到天外来客，不知其所以然，自有一种神秘感。思古自有幽情，幽人自有雅致。

上古的岩画、器物、甲骨文、《诗经》《春秋》，都极简。《道德经》五千言而已。器物简，也可能受工具所限，复杂不起来。一句话，没法装。只好取其要害，直通其神，直见性命，抓住了事物的本质。我曾笑言：文明的起源来自于装，文明的消亡来自于装过头了。器物制作发展到乾隆，有“乾隆工”一说，伪饰太盛。繁文缛节，装过头就俗了。

很多石头底座雕龙画风，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我不喜欢。装过头了。不给观者留下想象空间，不知空灵为何物。

石头的古，表现有三。

一是石皮沧桑。包浆古朴，有时间的厚重感。要尊重石头的历史。用水砂纸打磨，石皮光溜水滑，油光可鉴，厚重感何来？古气何来？

一是颜色。要沉穆淡雅，不闹不跳。大红大紫，争奇斗艳，闹腾就不对了。文人书房庭院，不是KTV包房，追逐声色犬马之所。要的是幽静、萧寂隐逸之气。高梧古石，神骨俱冷，要的是静。静以修身，静到骨头里就是孤寒了。孤寒是文人精神的写照，符合文人精神的器物，自然是文人钟情的。

一是造型。不患无造型，尤患凹造型。蛲蛲者易折，自不能久。不久焉能古？

造型要繁而有序，简而有力。《红楼梦》繁不繁？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迹可寻。不能没有章法，一些造型诡异的石头，失就失在凌乱琐碎，看着让人心烦意乱。飞扬跋扈也不行，那是纠纠武夫，不是羽扇纶巾的白衣秀士。

可以简洁，但不能直白。一览无余，幽思安放何处？简而有力，那种力是蓄着的。开弓百担，引而不发；千军横扫，沉着自雄。是那种看着云淡风轻，内里波澜壮阔；是谢安围棋不辍，小儿辈大破贼的淡定自若。

何谓雅？雅者，古正也。语出《白虎通・礼乐》。何谓正？正，标准也。何谓标准？无过无不及。如《登徒子好色赋》中京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石头多长一点要么拖沓，要么有戾气；少长一点，又缺了一口气，不和谐。

《说文解字》说雅是楚乌。一只楚国乌鸦。后来有考据家说这解释错了。我倒是愿意接受雅是楚国乌鸦这一说。春秋中原诸侯国看不起楚国，认为楚是蛮荒之地。那么楚国的乌鸦应该也两样吧。

简单说来，雅就是要别致，不从俗，不从众。

说到石头的雅，一是造型要和谐，二是玩法要独具匠心，别出心裁。怎样才能做到？简便的做法是从古。

从某种意义上说，古与雅是一回事。简洁、质朴、自然者，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