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你双眼好似流泪

时间:2022-03-01 01:05:02

何以你双眼好似流泪

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关于这一点,我从未怀疑。

没有我,你的人生仍与现在相同。没有波澜,没有惊异。你仍是骄傲的,不会为谁在黑夜里伤神,也不会为谁掉一滴眼泪。

好女孩总是喜欢坏男孩,为什么?坏男孩却总是喜欢坏女孩,为什么?

生平最寒冷的夜晚,就在你不带任何情感看着我的双眸中。而生平最温暖最幸福的时间,也在你笑意盈盈看我的双眼中。明明是你最先放开我的手,何以双眼好似流泪

我知道我永远都是那个爱情至上的姑娘。被最相信的爱情颠覆,可仍要面目端然地走下去。

回家经常经过的小路,昏黄的街灯坏掉几盏。

天空下着颗粒很大的雪花,落下的轻盈姿态在暖色灯光之下散出晶莹的小小光芒。已经是夜里十点,又不是主街道,所以这个时候的苏白街静寂安宁,脚下踩着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手里拎着作为晚饭的一袋速冻水饺,即使红色的毛线手套已经好好地包裹了每一根手指,可是在北方这样的天气里,仍是指尖冰凉。耳朵上挂着的西瓜图案的口罩,从口中呼出的浅淡白气不时弄花了半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老旧的楼道灯暗得几乎不能被称为灯,勉强能照亮几节台阶。

脱下手套在书包里找钥匙,指尖触到的金属冰凉。扶起眼镜努力借着光去看自家的门,随后就被视线里出现的少年惊得几乎跌坐在地上。

戴着黑色毛线帽的少年手里握着白色的手机,屏幕散着的白光浅浅地照在他脸上,漂亮的五官仿佛都被冷气侵蚀,连表情都生硬冷淡。他抬起眼皮,把手机放回衣兜里。倚靠在门上的姿势,因为我的出现而站直了身体。

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我身体冷得直颤,却还是倔强发声,“你又来做什么?麻烦你让开。”不是不关心他冷不冷的,也并不是不关心他是不是在这里待了很久。只是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让我再也无法像个傻子一样扑进他的怀里。

他伸出手,眼睛在黑暗中却有隐隐的月色一般的光芒,“琅琅,别闹。”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手掌是浅淡的纹路,即使此刻映入眼帘的是掌心,也知道他的指甲修剪得妥帖干净。就是这样的一双漂亮到极致的手,却将我一步步拉入深渊。而面前这个少年,居然也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度想要拖我回去。

使劲咬着嘴唇,唇片上细碎的痛感才能稍微将我拉回现实。我垂眼,“我没有闹。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不会再有挽回的余地。我说过的。”

“祁琅,你不能这么对我。你知道我爱你。”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面前少年的表情,就已经被用力地拉入怀中。

楼道的声控灯灭掉。

黑暗中,身体抗拒着不依靠少年瘦削的身体,即使隔着厚厚的大衣,依旧能感受到散发的微微的热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跳声,格外明快的节奏在一片漆黑之中像是擂鼓一般。

眼底热流涌动。已经在努力忍着不要没面子地流下眼泪,可仍是控制不住。此刻只想什么都不顾及,埋头在他的怀抱里大声哭泣。

“我爱你”这样的话,从来都是在骗我的吧。

情侣戒指都不肯戴的你,出去聚会也只说自己是单身的你,背着我偷偷跟别的女孩子约会的你,现在这样看起来从容不迫胜券在握的你,通通都是我最讨厌的你的样子。

可是季以你知道吗?即使我不喜欢这样,但我还是喜欢你。

你的缺点像是星星一样缀满天空,可是你的优点是太阳呢。只要太阳出现了,星星再多也会消失不见了。

这次来跟我握手言和的你,又会对我感兴趣多久呢?

我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眼睛却没有焦距地看着虚空。

真的,很累啊。

锅里的水已经是沸腾状态,升腾的水蒸气在眼镜上蒙了白色的雾气。我发着呆,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才缓过神来,把水饺一个个顺着锅沿放进锅里。

包装袋上印着品牌口味和实物图,是包着虾仁的三鲜水饺。

此时身体比例极好的少年盘着长长的双腿坐在蓝色的布艺沙发上,进门的时候自然地脱掉黑色的棉袜,赤着漂亮的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家里并不是地暖,也不是木地板或者地毯。以前跟他说了多次,可季以还是喜欢赤脚。为此,在沙发边添置了长毛的昂贵的地毯,地板也随时保持干净没有杂物呈几乎可以反光的状态。

“果然是我最喜欢吃的三鲜哦,我不在的时候也在想我吗?”少年的声音从右耳边散过来,他的胳膊自然地环住我的腰肢,再把下巴自然地搁在我的肩膀上。

即使不是只因为想他而买他喜欢的这种口味,说出来也不会被相信的吧?那种天生就有优越感,觉得自己会被无条件宠爱的人类,永远不会自知的。

光着脚的少年端着碗筷和醋壶走进客厅,踏进长毛地毯的脚趾修长,脚面瘦削,同样是漂亮的模样。

嘴里咀嚼着热乎乎的饺子的少年仍是不肯好好安静下来吃饭,不时地跟我谈论一点无关痛痒的话题。

“琅琅,最近学校里有什么新鲜事吗?每天总是在翘课找工作什么的,所以偶尔也突然会厌倦一下,想听听学校里的事呢。”季以摆出最让人难以拒绝的笑脸,因为是笑的表情,所以眼睛弯弯的黑黑的,长长的睫毛漆黑卷翘,眼睛下面有小小的卧蚕,微微鼓起来,可爱到想让人咬上一口。

白瓷的碗里盛着暗棕色的醋汁,咬了一半的水饺还在筷子上夹着。

我垂眼,“学校里怎么会有新鲜事。上课下课吃饭自习,你不也是这样吗?”

突然沉默了。

抬眼就看见少年收回了所有的表情,再把筷子横着放在碗上。

“我来找你,你不开心吗?”他的眼瞳是最深邃的墨色,而眼瞳中心那小小圆圆的瞳仁,就像是无尽的宇宙的黑洞。

真是够讽刺的啊。此刻的我,却只想笑了。心底积压的话太多了,即使知道说出来只会让面前站着的漂亮少年讨厌我,但仍然忍不住流着眼泪说出来。

“你把我当只爱主人的宠物吗?即使被抛弃了,仍然能摇着尾巴去舔你的鞋子吗?然后再等着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再把我当垃圾一样一脚踢开?”我抓着筷子的手此刻止不住地颤抖,即使一个小时前在季以怀里仍感觉温暖,但此刻,被随意弃置的灰暗心情格外严重。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用仿佛没有任何杂质的笑脸去面对他了。

季以却突然笑了,“你以前不都是那个样子吗?现在,就连多一次都不能忍受了?”他慢条斯理地从盘子里夹个饺子,在白瓷碗里的醋汁里稍微蘸蘸,“还是根本就是有了其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没听你说起过啊。”明明是微笑的表情,话语却让我如坠冰窟。

如果是电视剧里的桥段,再软弱的女主角也会一耳光扇到薄情的男主角脸上,再哭到崩溃。可我不是情绪失控的女主角,即使面前的少年若无其事地在我的胸口插了一刀。

我垂眼,“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可以走了吗?”

窗外是沉沉夜色。

纤细的少年在玄关穿鞋,白色的阿迪达斯球鞋一尘不染。他的背影桀骜不驯,墨色的发尾在灯光下散着温柔细致的光。

如果这样就是结局,也未尝不是好事。

季以,就是我至此为止的青春中,持续不退的低热和痛楚。即使有些时候他是我的黑暗之光,赏赐给我的温暖足以让我觉得无上幸福。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我胸口用尖锐的利器划出的深刻的难以治愈的伤口。

即使那么疼痛,但因为对季以的渴望,仍然用尽全力绝望地拥抱着。

让我们将时钟拨回一些。

初中毕业读高中的时候选择离开原本居住的小城,到临近的首府城市读高中。因为父母工作很忙,所以一直是个自理能力很强的人。所以即使一个人在大城市租房子自己住,父母也完全放心,只是在工作不忙的时间抽空来看我。

租住的公寓距离学校是公车六站的距离,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书包上挂着起司猫的玩偶,尾巴上串着的小铃铛随着脚步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夏天温热的风微微吹起制服的裙摆,柏油马路上行人如织。

听见脚步声从身后赶上来,随后就是少年漂亮的脸。他笑起来的眼睛弯成漆黑的上挑的月牙,唇红齿白的样子是从未见过的精致。单是长相,就是被神偏爱的。他瞟我胸口别着的胸卡,说话的声音也格外的动听,“你叫祁琅?名字真好听。”

是与我相同样式的学生制服,也是所在的城市唯一的样式简单又漂亮的校服。应该是同学校的,只是没有注意过原来学校有这样的少年存在着。他的胸卡别得歪歪斜斜,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显得邋遢。

从未被男生这样打过招呼,所以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飞快地摆出笑脸,“谢谢……”

随后就发觉手已经被少年握住了。

他的手掌是不冷不热刚好的温度,手指修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和他十指相扣了。

要挣开,却被他的手指扣得更紧。

“我喜欢你,你做我女朋友吧。我叫季以,锦中高三・九班。”少年笑起来的样子让人难以抗拒,嘴里说着的话听起来毫无根据,但足以击败任何我这个年纪的少女。

十六七岁的少女最爱幻想白马王子的戏码,长相稍微帅气的男生都会被拿来作为爱情故事的幻想对象,做梦都希望韩剧一样假大空的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何况面前的男生唇红齿白,用那么漂亮的眼睛看着你。是女人都会沦陷的。

而我,也没有任何意外。

十六岁的我,无可救药地早恋了。

只是我分不清楚,对季以的是爱,还是只是对爱的幻想。

关于那年夏天的记忆,即使是如今,时间与空间都相隔甚远,仍然觉得历历在目。少年掌心的温度,身上散发的淡淡的薄荷沐浴露的香气,笑起来就眯成月牙的眼睛,甚至是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过我的手心的触感,都记得一清二楚。

楼道里的黑暗中的亲吻,别的都看不清。唯有少年看着我的眼睛,亮若辰星。

所有的情节都像是童话故事。

王子爱上了公主,公主也爱上了王子,他们要过无忧无虑的幸福快乐的生活。闷热的夏夜,因为是高三,晚上十点钟才下课的季以骑着喷了漂亮颜色的单车,载我骑过六条街,只为了买一支我爱吃的某个牌子的冰激凌。我窝在赛车横梁上,头顶上搁着少年尖尖的下巴。这城市夜里依旧喧嚣,但薄薄校衫隔着的那个不停跳动的位置,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说“我爱你”。

从来没问过他任何问题。也从未见过他的任何朋友。我知道这样骄傲的少年会有无数的少女仰慕,也知道我可能并不是他的唯一,但谁在乎呢。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拥有一刻就够了。比此刻多一秒,就是侥幸。

无数个长夜后我才明白。爱是贪婪,也是占有。用尽全力去拥抱亲吻,也远远不够。想要拥有这个人,想得都难过了。想要只看着他,看得眼睛都痛了,也不舍得移开视线哪怕一秒。

机房里机器嗡嗡作响,偌大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

电视编导课的作业是独立完成一部微电影。前期工作都做好了,只剩下剪辑还没做。时间紧任务重,如果不是昨天兼职太晚才回家,就能跟同学们一起通宵剪完片子,今天也用不着一个人在这冷清的机房里饿着肚子忙吧。

看着监视器上播放的视频画面,却总是走神。

肚子饿,天气又冷,早上倒好的水和早餐忘在厨房桌子上。除了埋怨自己越来越差的记性,毫无办法。想做一个波澜不惊对于任何事情都不动声色的人,可又被季以一次次搅乱再搅乱。即使已经不是十六岁那种青涩的年龄,二十岁的我,仍能因为季以产生海啸一般的绝望情绪。

暂停,用左右键一帧一帧地找节点,画面停留在冬天落叶乔木掉光了叶子的枝桠上。

画面中的男女主角是同专业的师弟师妹,眉眼青涩但看起来仍有无限光明的明天。而此时大二的我,看起来已不是最初的无所畏惧的模样。害怕的东西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什么都无法放弃的人,就什么也得不到。

打好最后一句台词,就一句一句对应好时间调整在视频的下方。

漂亮的学妹化着精致的淡妆,侧脸极其惊艳。她泫然欲泣,却无数次忍住就要张口喊住离去的学弟。直到学弟消失在画面的尽头,学妹才蹲下身来抱住自己狠狠哭泣。

写剧本的时候,本意只是写个烂俗的毕业就分手的爱情故事。只是写着写着,我跟少年季以的故事,从细节到缘由经过,一个字一个字被我敲在文档里。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这短短二十分钟的微电影,却已经是我的全部青春。无论痛苦失意,还是温暖幸福,都变成了虚构的故事由别人演出,再当作俗套应付的课时作业交给老师。

视频导出的时候,老旧的机箱散热器发出嗡嗡的低响。蓝色的进度条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机房里安静得几乎连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我仍记得那个冬天。即使穿着厚厚的大衣,依旧不能抵御丝毫寒冷的冬天。

跟季以的合影放在手机壁纸上。

平时朋友并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也只有邻桌和前后桌的同学。

课上掏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被邻桌的姑娘看见壁纸。她抢过我的手机要看清楚,随后脸上的笑容就变得勉强,“什么嘛,放张合成照片干吗?又是跟这种烂人。”

刚想辩解,女生的话却让我瞬间浑身冰冷。

“这家伙最近跟六班的秦簌簌你侬我侬,看着真叫人恶心。这种人就是长着漂亮皮囊,一副花花肠子。姑娘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省得到最后伤心。”少女用八卦的酸溜溜的口气,斜眼看着我手机屏幕上那张明明是真实的却被说成是合成的照片。

我坐在季以所在班级的楼梯口上,等着高三年级下晚自习。楼梯冰凉,即使已经坐着书包,但仍冷得忍不住朝掌心呵气。

整个高三年级下了课,我站在扶手边,被人群推推搡搡站不稳。

一直等到楼层的人都走光了。那些满眼疲惫或兴奋的人中,没有季以。

从来没有主动给季以打过电话的我,指尖冻得刺痛,手指颤抖地在电话簿里找季以的号码。电话是通着的。响过两声就被挂断了,再拨就是关机。

怔在原地半晌,脚趾都冻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要回家。

回家的时间太晚,早就没有了公交车。

走着经过跟季以经常光顾的奶茶店,才看见落地窗里面紫色沙发上挨得很近的少年少女。少年的脸还是一样漂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面鼓鼓的卧蚕可爱极了。少女是骄傲又矜持的样子,但眼睛里的爱意藏都藏不住。那真是上帝眷顾的存在啊。

我呆立在冰冷的天地之间,眼眶酸涩。

那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一天。

街灯映照的街道,车水马龙。

我捂着嘴巴,忍不住干呕。为自己,也为说着漂亮谎言的少年。转身逃命一般逃离了有着少年刺眼的幸福的街道,像只狼狈的被扔石头的流浪狗。连眼泪都卑微,连哀号都令人憎恶呢。

机缘巧合,所在的城市电视台举行大学生微电影比赛,导师将我的作品推荐上去,过了初审,因此有了机会晋级并讲解初衷。

刚下过一场雪,整个城市都被覆盖了白色的雪被,像是能掩盖一切悲伤与痛苦,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新的一样。

电视台处于城市最繁华的位置,宽阔整洁的马路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如织。附近的积雪早已化掉,只剩下难走的泥泞和汽车驶过时飞溅的泥水。

我在电视台门口等着,冷得不住地跺着穿着厚厚的雪地靴的脚。这种戒备森严的机构门口都有武警把守,没有通行证是不能随意出入的。不同面孔的工作人员经过打卡机的时候总是摆着没有表情的表情,把包放在打卡机上,“嘀”一声之后再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向来耐性不太够用,所以忍不住朝入口处看看。

一张年轻的面孔刚好逆着人流出现,在一片黑黢黢的后脑勺里面,这张白皙的面孔格外显眼。他微微眯着眼睛,边走边向着大门的方向张望。

半个小时之后,小青年樊拭檀已经将他自己大学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一股脑全部都告诉我了。一并连毕业后进电视台实习然后奋斗半年自己也没能出一条片子的苦恼全部跟我哭诉完毕了。

小青年的面孔很是清秀,眼窝跟双眼皮都很深,瞳眸是略暗的灰色,鼻梁高挺,因此看起来有点像是薄情的混血儿。只是连续说了半个小时都不呼哧带喘,你这么能说你妈妈知道吗?我托着下巴看着樊拭檀不停运动碰撞的上下嘴唇,悄悄地打了个呵欠。

似乎是发现了我的不耐烦,青年这才瞪大了无辜的眼睛,“对了,领导让我去楼下接你是干吗来着?”

使劲忍着不掐死他,我连连咳嗽,同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呃,一直没说,其实我是参加S市大学生微电影大赛的选手,今天是来领取大赛启事和比赛规则以及来听取一系列需要被通知的事情的。”

青年的眼睛瞪得更大,“哦,那应该不是我们栏目的事儿呀,为什么我们领导要派我来接你?”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右手握成拳头在左手掌上轻轻一击,“哎呀,我想起来了,领导那会儿说让我接到你就把你送到九楼的……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哎呀,老了老了……”

如果刚才那种话痨病是可以原谅的,那么现在这种蛇精病,不是凭我一己之力能吐槽治疗的吧?我在心里已经揍了他千千万万遍,脸上还要摆出“哎呀没关系是我给你添麻烦了”的谦卑表情。在他将我送进项目部办公室之前,拉住他悄悄附在他耳边,“其实我知道为什么你这半年没能上一条片子,还有你总是被派去打杂的原因。”

樊拭檀也低声应着,“哦,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请大师明示。如果大师今天说对了,对我日后有帮助的话,等我发达的一天一定不会忘了大师的,一定会对大师感恩戴德一辈子的。大师的恩情没齿难忘,大师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

我能感觉到刚才如果脸黑了一半,那现在一定是全黑了。

你丫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吧!你丫的是在逗我吗!

我沉默了半晌,终于推开看起来热情到愚蠢的樊拭檀的脸,“大师说你没救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窗外是北方冬季俗称的挡也挡不住的白毛风,在干燥薄情的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盘旋呼啸着。已经是农历二月,可严寒的天气似乎一点都没有向春天妥协的迹象。

我窝在床上,盯着播放着家庭伦理剧的电视,不时抬头看看窗外被风吹得乱颤的干枯枝桠。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晚上洗漱的时候镜片上面溅了几滴水渍,自己也懒得擦,所以总觉得电视屏幕也跟着脏了起来。

发怔的一瞬,与少年季以的过往,仍然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不停播放。

“昨晚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呢。”我努力若无其事地笑着,走在季以的身边,讨好一般去牵他的手。是回我家的路上,为了等他下晚自习,自己放学之后也做了少年爱吃的菜。

只是这场景并不是最初知道被背叛的那一次。自从那次之后,也特别留意了同学们口中的传闻。漂亮的人的风言风语从来不会少,区别只在于,传言的主人公是不是真的洁身自好,还是本身就值得怀疑。

而季以,虽然我并不愿意去相信,但他的确是后者。

无数的少女甘愿为他沦陷,而我也只不过是无数扑火飞蛾中的一个。被火烧焦了,死掉了,从火中掉下来了,谁又在乎呢?人们仍是会看着那光和热罢了,没有谁会去看有什么从火中坠落。

虽然残忍,但这就是现实。

少年握住我的手,微微扭头来看我,眼中的情绪是淡淡的疏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机总是没电。而且我上高三啊,总给我打电话我还要不要复习了?”

辩解的话哽在口中。

是啊,你是争分夺秒的高三生,哪有时间谈恋爱。而我,也不过是在无理取闹罢了呢。

无理取闹的我偷偷跟踪了你,看见了争分夺秒的高三生在我不熟悉的装潢可爱的饮品店里跟我不熟悉的陌生女孩子亲吻拥抱。无理取闹的我,没有哭没有闹,因为我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对于骄傲的你,只是在无理取闹。

也许真的是上天眷顾,那个时候只顾着和不同的女孩子恋爱的季以,居然也能考到临近城市不错的大学。

那时我上高二,趁着“五一”的假期跑去临近的城市去看他。

为了不至于给你丢脸,跟班里会化妆的女孩子学着化妆,又为了显得眼睛大,可没有足够的钱去买质量好的瞳片,就戴着质量糟糕的瞳片去见季以。

可是我在那座花园一样的大学又看到了什么呢?

少年牵着美丽的气质超群的少女,宛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少年用他一笑起来就极其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再扬着嘴角跟她介绍我,“这是经常互相照顾的妹妹。”

他知道我。知道我再难过,也不会给他任何难堪。

他了解我。因此与他相处的每一天,都被心甘情愿欺负着。

当天就回家,蒙在被子里大哭的时候忘记摘掉瞳片,两只眼睛都发了炎。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对视力造成了损伤。高一入学体检,双眼裸眼视力是1.0。等我高中毕业时,变成了0.5。架上黑框眼镜的时刻,更感觉像是从此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呢。

季以带给我的痛楚,远多于幸福。

但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只要有了一点点温存,就足以忘记所有长夜里的哑声哭泣。被伤害的时候,以为世界都随之坍塌了。但少年季以温柔看着我的时刻,足以抵得过永恒。人就是这么活着的吧?为了微不足道的幸福,愿意忍受任何艰辛和苦楚。

少年所在的方向,就是光来的方向。

等到环节复杂冗长形式化的微电影大赛快要结束,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所在的城市喜爱在绿化带种植丁香,偏偏我对这种植物过敏,去参加决赛的那天犯鼻炎犯得几乎把脑浆擤出来。原本化好的妆花得基本看不出来,特意涂好的粉底液也被鼻涕纸蹭成肤色不均的皮肤病患者。

在待机室等候的时候,刚好就看到给主持人送台本的樊拭檀。

说话还是蠢得要死,活活糟蹋了他那一张清秀的脸。我坐在化妆镜前看着好像还是没有任何长进的小青年,不住地拿眼角瞟他。

“哎呀,原来是你呀!我就说你面熟!大师再给我算一卦吧!”樊拭檀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我身后用力地拍我的肩膀。

整个待机室的目光全被吸引了。

要是知道会丢这么大的人,我宁愿以前从来不认识他好吗……

这次比赛是录播,每名选手都要上台讲解。无奈不是舞台型的人物,在舞台侧面看着前面的选手讲话,真是不想承认跟自己身体连接着的在微微颤抖的双腿是属于自己的。

站在聚光灯下微微晕眩。

提前背好的词此时全部忘掉,我看着台下的评委和观众,眼前只是一片刺痛。迟疑着张嘴发声,鼻子突然凶猛地一痒,来不及思考就已经打个大大的喷嚏。随着喷嚏响亮的还有因为鼻炎而产生的亮晶晶的鼻涕,它华丽丽地在空中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仿佛陨石坠落一般落在舞台干净得连苍蝇都打滑的地上。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苍天啊来个闪电劈死我吧我一秒钟都不要多活了……

坐在评委席的慈眉善目的中年评委笑起来仙风道骨,拿着话筒笑意盈盈,“这位选手不要紧张,先来跟我们说说你拍这部片子的初衷吧……”

录制结束已经是下午六点。所幸现在已经是春天,白天的长度增加,所以此刻天仍亮着,只是太阳微微西沉。

沮丧地走出电视台,仍不住一遍遍回忆在台上出的惊天大丑。

“哎呀,你等等我呀!个子明明没有我高,怎么走路那么快呢!”樊拭檀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

闷头走得更快。

“嗨,我说你呢,祁琅!”肩膀被青年抓住,回头看时,是他微微含着怒气的灰色的眼睛。

坐在电视台附近的餐厅里,樊拭檀点菜的样子娴熟,看样子是经常光顾的。

他坐在对面一脸幸福地看着厨房的方向,笑得像出来吃饭没带脑子。

“你要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呀?”样貌清秀的小青年用勺子去盛鸡丝汤,嘴上说着不疼不痒的安慰的话。

眼前盛着米饭的碗已经堆满了樊拭檀夹给我的菜,听着他一边大嚼一边安慰我,真是格外的不想吃饭呢……我垂着眼皮,假装专心地把面前的起司蛋糕戳成了蜂窝煤。

“以后把自己的故事写成作品给大家看的时候,记得不要全部如实写进去啊。现代人都是格外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你以为你的片子是靠什么走到这一步的?”青年的声音是低沉的悦耳的音色。

听清楚话的内容立刻抬起头,却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深邃,笑起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掩住所有真实的情绪。而此时望着我的双眸,眼底是读不懂的讯息。那小小的漆黑的瞳孔,像是把所有我刻意隐藏的心绪,全部都翻找出来。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说,可被击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的疼痛感,却在瞬间将我湮没。

春天的夜晚吹着清爽的风。

所在的北方城市春天以沙尘暴著名,现在的舒爽的小风,真是上天对我白天出丑的补偿和抚慰。

身边跟着的樊拭檀不肯好好地走路,时不时凑过来摸我的头发捏我的脸揪我的袖子。

不堪忍受百般折磨,我抓过他的领子,对着他喊:“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来熟呢。我又没有叫你吃饭,也没有叫你送我回家,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你信不信!”

小青年足足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此刻垂着眼皮看我,浓长的眼睫在路灯昏黄的光下散着薄薄的淡黄色的光。他的呼吸轻轻地拂在我脸上,是青年男子特有的干净的体味。他的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整个人看起来都松松垮垮的。

才意识到跟他距离太近。

到此为止的人生,除了跟季以,再没有跟别的男生贴得这么近。

脸颊一瞬烧得厉害,我怏怏地松开手,扭头就走。

“祁琅你有男朋友吗?”樊拭檀站在后面,也不追。

忍不住气急败坏,“有没有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不准跟过来!”

还没能走远,身后的青年双腿长长,剪刀一般几步追过来,扯过我的胳膊,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就没有,那么你现在有了。”

低着头挣扎,力气小又完全挣不开,只能健步如飞地往家的方向走。

“那么着急想带我回家吗?”青年笑得见牙不见眼,长腿轻松地跟着我的步伐。

心中默念着“教养的力量”才能忍着不一耳光招呼上去,我只能咬着牙恶狠狠地答话,“我着急带你回家让我爸爸揍你!”

他却突然笑了,一脸的胜券在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是在读的大二学生,一般兼职很晚才回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也是跟踪的一把好手。”

我的脸一定全黑了。

因为快步走着,所以几句话的工夫已经走到自家楼下了。

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也甩不开樊拭檀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恨恨地咬牙,“你到底要怎么样吧,你说!”

“利用职权已经知道你的号码了,给你发短信不许不回,打电话不许不接。答应了我就放开你。”他只挑一边嘴角笑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狐狸,白天看起来愚蠢的表情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的樊拭檀精明得像卖注水肉的屠户。

我一介女流,又矮他一个头,打起来我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迫于他的,只能先老实答应下来。只要我回了家,你樊拭檀就休想碰我一根汗毛。还回你短信接你电话?呸!接你个大头鬼!

做着温顺的表情,我的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在腹诽。

青年笑笑地站在楼下冲我挥手,浅浅灯光下的他,轮廓优美。

躲瘟疫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在包里翻找钥匙的时候,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

陌生的号码发来这样的短信,“回去就开灯,好让我放心。来自你的男朋友App。”

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扔进包里,开了门进屋,再恶狠狠地把门摔上。

故意没去开灯,借着月光换鞋。

进门时放在鞋柜上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不开灯也行,楼道灯证明你安全到家啦~那我就回家了,晚上记得想我么么哒~来自你最亲爱的男朋友App。”

想你个脑袋啊!我气得简直浑身都在发抖。

平均两分钟一条的短信轰炸着我的手机,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放在桌上,丝毫不想理会。

等到想去看手机的时候,六十八条短信已经把收件箱塞得满满的。

忍不住回个短信,“你丫的到底想干吗呀?”

“亲爱的我睡不着。因为我觉得你还不是我的。在没确认之前,我会一直骚扰你的么么哒~”

权宜之计,只能手指飞快地打字,“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祁琅。我爱你。”樊拭檀的最后一条短信这么说了。

窗外是寂静的夜色。可是此刻狂跳着的心脏,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记忆里总是在追寻季以的脚步。

我高一,他高三,一年之后他去了别的城市读书。后来我也跟着去读他所在的那所大学,我们之间却没能有个好结果。而今年我大二,他大四,他已经在忙着找毕业之后的落脚之处。他是不打算留在这里的。尘世喧嚣,像是从来不能束缚他。

而我永远是被留在原地的那个。

与上次他离开我家,已经距离几个月。

再次见到他,也是在满是穿着学士服学长学姐的校园里偶然看到的。

他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学士服,手里握着系着红丝带的纸筒,在学校的花园里随意找着老师同学们合影。他把手搭在陌生的漂亮的学妹的腰间,被揽着的姑娘烧红着脸,却也不躲开。

少年的眼睛落在我身上,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再用客套的生疏的表情说话,“琅琅,我们合个影怎么样?”

从来不懂得拒绝他。

肩膀上搭着他手臂,我努力挤出看起来最温柔的笑。肩膀感受到的温度只有那么几秒,那只手臂就迅速地离开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要毕业了。”少年的眼睛被太阳光刺得微微眯起来,月牙一般的形状漂亮极了,“以后一个人也好好的吧。以前的事,都忘记它。然后迎着光的方向,一直走下去。”

轻描淡写的结束语,似乎这二三十个字,就能把我所有付出的得到的一笔勾销了呢。

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泪意,我握紧手里的书,摆出最无所谓的表情,“祝你以后一切顺利。那么,就这样。我还有课我先走了。”

步履匆匆,离开有他的地方。

即使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承认,但我仍是爱他的。这爱随着浓烈的伤害,一点一点侵蚀掉我所有的勇气。所有的爱意再一点点被现实击碎,残留在我生存着的每一秒。每一刻,都提醒我,我爱过,而这爱也在随着伤痛,一点点消亡。大概最后的勇气,都用在努力不哭的可笑姿态上了吧。

晚上跟樊拭檀约了一起吃晚饭,吃饭的间隙不住地走神。

额头贴了一只宽大的手掌,坐在对面的青年灰色的瞳眸里是满满的关心,“不舒服吗?吃完饭还是早点送你回家比较好吧。”樊拭檀夹着菜送进我的碗里,“也不多吃点东西,在结婚之前可得把你喂胖才好,要不然这样的身体连婚纱都不能好好地撑起来。”

这个青年肯许我一个有我的未来,而那个少年已经带着他所有的骄傲跟不羁去了远方。

我低头吃饭。祁琅,你该现实些了。事到如今,你还在幻想什么呢?

一直被樊拭檀送到自己家的楼下,不够明亮的灯光里,小青年握着我的肩膀,“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现在不逼你说出来,反正我相信,只要我一直陪着你,总有一天能让你变成最好的样子。”

我抬眼,看着那双灰色的瞳眸。因为靠得很近,所以自己苍白的脸,也在里面映得一清二楚。

被温柔地拥抱进宽阔的怀抱里,樊拭檀的声音轻柔又温和,“那今天就这样,晚上如果很累的话,就早些睡觉吧。我也不会打扰你,但你要知道我一直在的。”

戴着隐形眼镜的双眼,在楼与楼之间的黑暗中,猛然看见熟悉的身影。

少年穿着薄薄的灰色的毛线衣,靠坐在白色的行李箱上。他看着我,面无表情。那是我在少年脸上看到过的最生硬冷淡的表情,仿佛我只是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甚至是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我用力地压抑自己不哭出声来。

“好啦好啦,好端端的哭什么?不是说了我在的吗?”樊拭檀背对着季以。他看不到他,因此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

少年突然笑了,他站起来,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意地冲我挥了挥。那是道别的姿态吧。从我的人生中,彻底离开的道别。

是错觉吗?

漂亮到仿佛都肌肤生辉的少年,双眼闪烁着淡淡的泪光,垂下眼帘去拉自己的皮箱。皮箱的轮子在粗糙的地上滚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昭告世人他的离开。

“琅琅,毕业就嫁给我好吗?”毫不知情的樊拭檀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我抓着他的肩膀,看着视线中渐渐远去的少年,泪如雨下。

季以,我可以最后问几句话吗?

并不是“你爱过我吗”那种傻到掉渣的问题。

我只是想问你。

明明是你最先放开我的双手,明明是你先背叛我,明明是你给我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痛,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想要拥有你?

为什么明明是你先离开,可你的双眼却好似在流泪?

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我哽咽着在樊拭檀的怀里哭泣。

过了今晚,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吧。

我的人生,会翻开新的一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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