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章】在伦敦与往事和解

时间:2022-02-28 05:56:49

WHO IS IT 吴成章,篮球运动员、教练员,中国最老的国手之一。

这是一场时隔64年的重逢之旅。从以54:25的比分大胜英国队、结束1948年伦敦奥运会全部比赛的那一刻起,24岁的中国男篮左前锋吴成章就开始等待这场重逢。他实在等了太久,64年,比很多人一辈子活的岁月还长。

平淡无奇的等待岁月里,吴成章一个人出门坐公交车去打桥牌,一个人起床锻炼,有时候和老伴看看电视,与此同时他还在默默积蓄力量,用一种原始的收效甚微的方式,搜集64年前的比赛信息,在脑子里琢磨怎么写一封信。

他说,自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起,中国恢复参赛后的每一届奥运会他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知道2008年奥运来到北京,他想自己“能不能到自己国家办的奥运会去看一看”。

想来想去,他决定行动。这个1924年出生的人,“与国家联络”只知道一种方式:写信。

收不到回信的人

第一封信写于2007年。在电视上看见北京奥运会选拔火炬手,吴成章按捺不住激动,寄信给国家体育总局申请参与火炬传递。

“年轻的时候去了,年老的时候能再去一下的话,那我就可以讲死而无憾。我心里面就是这么想的,我信里面也是这么说的。”在往后5年写的每一封信中,吴成章都提到了“死而无憾”。

一直到冬天火炬手选拔结束,吴成章始终没等到回信。他托在体育系统工作的大儿子、原八一队男篮主教练吴昕水打听,结果是“名额太紧张,没办法”。当时官方公布的数字境内火炬手名额为1.94万人。

这件事伤了吴成章的心,“拿火炬的人可以说千千万万,男女老少、各行各业都有,和体育一点不搭界的都有,唯有参加过1948年奥运会的没考虑”。

不能传火炬,看开幕式总可以吧。他心想鸟巢能装10万人,还能装不下他一个老运动员?2008年临近奥运,吴成章又写信了。

信寄出去,再次陷入等待之中。仍然没有回信,连孩子打听到的理由都如出一辙—“开幕式票实在太紧张”。

经历两番没有回音的等待,吴成章错过了家门口的奥运会。和过去一样,他在电视上把奥运看完了。

吴成章的大儿子、大女儿、孙子、外孙女都住在北京,多数从事体育工作,大儿媳妇李莉拿过1973年世乒赛的混双冠军,孙子和刘国梁是在八一队时的队友。被问到直接让儿孙买张开幕式门票不是更简单,吴成章有点情绪,“国家请我去那么我去,人家不请我,我死乞白赖非要去,这就没味道了,对不对?”

说归说,吴成章别别扭扭,还是给大儿子打过电话。听完父亲的心愿,吴昕水说:“哎呀,爸爸,你年龄大了,现在你顺其自然吧。”

国家不请他,家人也不请他,吴成章只能选择“顺其自然”。

“其实家里人好多不赞同,开幕式入场要等几个小时,大热天,他84岁的老头受不受得了?”外孙女告诉《人物》记者,“而且他告诉我们时,票提前3周就卖光了。”

回信不一定有,但下一届奥运会一定会来。“我就是想去,我知道每四年一次奥运会嘛。”提前一年多,吴成章早早把老钢笔、旧信纸找了出来,“我还写,一届不成,我两届。”

2011年7月30日傍晚,距离伦敦奥运会开幕364天,这是习惯7点就洗漱上床的吴成章看睡前电视的时间,这一天他没开电视,家里很安静,他掩上卧室门,拨了拨床边小桌上堆着的衣服,好腾出铺一张信纸的地方。

吴成章的钢笔正楷工整、清秀,他写了好几天的信终于写到最后一段。“我自知来日无多,有一个晚年的梦想,参加伦敦奥运会参观团……以上是我的一生中唯一向上级领导部门的请求,渴望批准圆我之梦,我死而无憾。”

他把这封3页长、详细写清一生体育履历的信对折放好,关了灯。“要不要找文字好的人看一眼”,他心里迟疑了下,“就这么样吧,老找人帮忙找厌了。”他有点失眠,心里想,这是自己一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

信被投递给国家体育总局、中国国际奥委会、国家篮球管理中心。

一切就像一场4年一轮回的噩梦。和4年前一样,石沉大海,这些信从世界上蒸发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非要说不同,这一回,吴成章在投递前把信复印了好几份。这是他为梦想的最后一次努力,如果不行,他好留个念想。

伦敦欢迎你

每天下楼查看信箱已经成了吴成章的固定仪式。那封被他无数次想象却从未真正到来的回信,使这场仪式显得有点残忍。奥运一天天临近了,他的心情越来越微妙。

有一天吴成章打桥牌时,他和长寿桥牌协会会长汤伟璋聊起自己的故事,汤伟璋一下子就被打动了,他觉得“不是一个非分的愿望,他并没有提出出格的要求”。和对电脑两眼一抹黑的吴成章不同,汤伟璋喜欢上网,他决定尝试另外一条路—直接给奥委会主席罗格写邮件。

吴成章情愿依靠组织和国家,而不是这种被他称作“国际网联”的路子,但也没有更好的指望。

汤伟璋却投入了巨大的热情:翻拍吴成章1948年比赛的老照片,整理文字材料,查国际奥委会邮箱地址,拜托一位也是牌友的英文教授撰文,很快把邮件发了出去。

与之后以讹传讹的说法不同,事实上,罗格也没有回信。这番努力被吴成章在北京的外孙女听说,不跟外公生活在一起的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他的那种渴望的感觉,她决定接力,参与到写信的队伍里。

这一次,照片、文字材料和信一起被打包好,快递送往英国驻中国领事馆。寄出的那一刻,觉得尽完心意了。接受采访时,她承认自己“根本没指望有回音”。

没想到只用了一周,伦敦就向吴成章打开了欢迎的大门。

接到电话时,吴成章打完桥牌回来,正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看电视,他“一下子难以相信”,一遍又一遍问“真的?真的吗?”知道外公耳朵不好,说多了他也听不清,只管扯着嗓子喊,“是真的!外公!是真的!”

吴成章高兴坏了,但是又多少有点尴尬。他获得一个不期然而然的惊喜,就像在五指山下压了500年的孙悟空,心心念念观音口中的唐三藏来帮他脱困,最后却被一个偶然路过的番僧搭救。

“没有想到,根本没想到的,中国人都不让我去,我怎么能去啊?”他说。

后来的事情还是一波三折,先是找不到有时间、懂英文愿意陪他去的家人,再是办护照和使馆沟通不顺,吴成章的心落下又提起,直到他54岁的“学生”、前上海女篮队员李芳答应陪同,而后两人拿到加急护照的那一刻,他悬起的64年终于有了一个着落。

8月3日出发,头一天晚上,吴成章把心脏、皮肤、肠胃方面一大堆平常吃的药整理好。他想起了什么,连夜写下一张字条,提出“如果自己出现任何意外与李芳和英国领事馆无关”,他把字条掖进行李包,没有睡着,迷迷糊糊挨到天明。

光辉时刻

来到吴成章家朴素的客厅,一眼就会被沙发对面的玻璃柜吸引,那里陈列着他所有的光辉时刻,提示来访者他生命的两个节点:1948与2012。为了给“大时刻”腾地方,“老上海”吴成章的茶叶、洋酒、咖啡碟、高脚杯不得不挤成一团,缩在侧面和底层的小格子里。

最中心的位置,两面小国旗相互交叉—五星红旗和米字旗,悬挂在一只写有“london2012”的篮球上。

这两面小旗是他64年前的对手、85岁的原英国男篮队员普莱斯送的,两人都参加了1948年奥运会,一起在球场上打过同一场球,打得刚好都是对位的前锋位置。8月5日上午,英国领事馆搭桥,为两位“老朋友”见面安排了一场记者招待会。

“说是老朋友,其实就打那一场球,谁也不认识谁。”吴成章说。他率先跟普莱斯打招呼,“普莱斯先生,老朋友初次相见!”在场的人都被逗笑了。

“64年以前,你们输给我们了,1948年8月11日。我说普莱斯先生,我说你记得吗?他笑笑,记得有这场。我说多少比分啊?他想不起来了。我说我们赢你们29分,54∶25。”吴成章很得意。

个人发言环节,普莱斯兴致勃勃,又拿出64年前比赛时的球衣和帽子。而吴成章只有一张BBC当时拍的照片为证,他觉得有点伤面子,倒不全为自己。“他有的衣服我都有,抄家都抄掉了,‘’时,全抄光了。可我不能这样讲,我不能讲。”普莱斯侃侃而谈的发言不断地刺激着他,这个英国老头参加了火炬接力,还参加了开幕式,“可他1948年好像只是个替补队员”。

会后他被安排与普莱斯乘坐“伦敦眼”摩天轮,英方安排了记者同乘采访却没有安排翻译,语言不通,两人比画了一会儿,齐齐装作看风景。

他安慰自己第二天还有中英男篮比赛可看,没料到,64年后的中国队没有了他年轻时代的威风,“看了以后气坏了!”

领事馆给吴成章订的票原本在最高的看台上,他艰难地挪步向上攀登,爬到一半,心里郁闷这么高他怎么看得见时,李芳猛地一拍他,“哎,你快听,人家在广播你,说今天来了一位1948年来参加奥运会的中国篮球运动员,叫吴成章先生。”

接着有工作人员请他到下面的贵宾室。 吴成章说:“坐在我身后的是英国篮球协会主席,看了一会儿姚明也过来打招呼,说比赛结束后拜访我。我赶紧找个小纸头记记,一会儿跟姚明好谈谈感想。”

结果他看得一肚子牢骚,“如果这个球当时是我,绝对不会这样子。投篮(不断地)被人家盖帽,我一生中间没有遇到这种。可以说,羞耻。”

他扬名英伦的那个时代即便在篮球场外也寻不到什么踪影了:64年前吴成章他们打赢英国队的那个篮球场已经改建成超市,那时因为住不起奥运村而搬去住的职业学院,因为他记不起名字也无从找起。他还有一个心事,当年里昂饭店的华侨老板曾经宴请中国篮球队,那是他们整个奥运之行唯一一顿大餐,他想去跟老板说声谢谢,如果老板不在人世,就去跟他的子女道谢。他最终也没有找到里昂饭店。

只有一次他重游“苹果市集”,他看见的伦敦和记忆中居然“一模一样”,连沿街摆摊的意大利面也飘着和当年一样的气味。他恍惚回到1948年,比赛间隙和队友溜出来玩,几个穷年轻人东看看西看看,不真的买什么却高兴得很。

他在这一快乐的时刻感到一阵孤独。队友们都离开人世了,唯一还在的李震中瘫痪在床,他们都无法来分享他的快乐。

“哎,这10个人,我的队友们!这个在新加坡,死了;这个在上海,死了;这两个在台湾,死了;那两个在菲律宾,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们俩了。”他从里屋找出一张1948年的黑白照片,上面10个小伙子朝气蓬勃,他一个一个指着,谈起每个人的命运,语气有点埋怨。

一周的旧梦重游,敏感的吴成章注意到许多细节。比如他曾经属于“中华民国代表团”,英国政府对媒体宣传时刻意淡化了这一点;比如他从来接他的车子和赛场上突然响起的广播推断出,负担他费用的其实是英国航空公司和英国旅游局,而不是他一再道谢的领事馆;比如他被频繁带到景区“说好话”,天天拍照见记者,他觉得自己广告也做足了,英方应该“很满意”。但此行英方也让他“扎台型”(上海话,争面子)—英国外交部国务大臣接见他,不是讲个话照张相就算,是亲自陪他楼上楼下逛展厅,给他讲解,对比64年前出发伦敦前被副总统李宗仁接见训话那一幕,他觉得“这待遇受宠若惊,有点过了”。

吴成章出发前写的“生死状”李芳没拿,英国领事馆也没拿。8月11日早上,他平安回到家,洗了个澡就睡了,他太累了。

除了媒体蜂拥而至,没有几个家人、老朋友前来祝贺。他只给外孙女买了一件风衣,“因为这次能去主要要感谢她”。他知道带与不带,儿孙们都不在意,其实去和不去他们也不太在意。

他们希望他安稳待在家里,一把年纪了,别折腾。

我的一生,好也在它,坏也在它

吴成章穿着刚从伦敦带回的奥运T恤,看了看窗外,暮色已经降临,他感到这是他可以和往事达成和解的时候了。“我心里的事情这一次就解决了,过了算了,都算了。”

“我能活几年?老实讲没多少年了,对不对?再过4年,我九十几岁,我能活到吗?就是能活到,能像现在这样子吗?能去吗?所以如果伦敦去不了,我也就结束了。”吴成章说。

1948年从伦敦回来,一下飞机,球队就地解散,吴成章回到香烟厂工作。因为代表出征奥运,又有好多队友朋友在台湾,建国后的运动,“三反”,“五反”,“反右”,“”,他“一个也没落下”。

“你能想到什么?球队解散?抓起来?戴帽子?隔离审查?劳动改造?游街?挖河堤?养猪?修三峡?这些都有。家人也成了反革命家属,儿子、媳妇都受牵连。”吴成章数着年份陷入自言自语,“好多老朋友自杀了,国家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我的同学,没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在伦敦,英国记者问题尖锐,他们问他对昂贵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怎么看,对举国体制怎么看,他说,“我要提前做好多功课,看好多资料,想出来怎么应对。我不能为中国抹黑。”

“我向国家申请了,国家不让我去,他们有他们的考虑,毕竟我曾经代表,这是事实。”他觉得,“要多从人家的角度考虑”。

在吴成章离开英国的前一天,一个被他后来看作人生至高礼遇的一刻到来了:这一幕发生在8月9日的伦敦,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内高朋云集的“中国之家”,为奥运健儿办的庆功宴上。该酒店是奥运会期间中国奥委会的接待中心。

主角是代表中国的伦敦奥运英雄—乒乓球男单冠军张继科24岁,羽毛球女单冠军李雪芮21岁,乒乓球女单和团体赛冠军李晓霞24岁,羽毛球混双冠军张楠22岁,羽毛球混双、女双冠军赵芸蕾26岁—一水儿的金牌运动员,以及,88岁的吴成章。

大使刘晓明致辞,“我们今天请到了64年前曾经来到伦敦参加奥运会,为国家出力的老运动员吴成章。”

“为国家出力”,怕《人物》记者没重视,吴成章坐直了身子,一个字、一个字重复道。

“讲这个话真的不容易,”回国已半个月,他仍然激动,“大使这么讲了,就说明‘’的帽子摘掉了,我不是作为一个罪人,我是为国家出力啊!”他随后陷入一种伤感的情绪,“我觉得没过分,我是为国家出力,我们打了7场球,赢了5场,对吧?是出力了。”

吴成章在这个场合见到了国家体育总局局长、中国奥运代表团团长刘鹏,刘鹏知不知道他是谁?“我的材料没送到他手里,”他说自己只能这样想,关于那些写给刘鹏的信,“我一句都没讲,我怎么好提呢?我不是小孩子了。”

激动的吴成章只是上前跟刘鹏说:“我们那年来的时候有45个人,现在死得只剩下俩,我代表40年代的老运动员(向这届奥运健儿)表示敬意。”

“噢,好好好,来,照相照相。”刘鹏把奥运冠军们叫来和吴成章合影,后来大使、刘鹏、奥运冠军上台合影时,也叫上了他。

吴成章不断地和他口中的“英雄儿女们”拍照、交谈,拍照、交谈,全场只有3把椅子,他起初推辞不坐,但刘鹏坚持,“是他让我坐的”,吴成章很看重这一点。

“1948年奥运会是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好也在它,坏也在它。”他说。

吴成章说他经常梦到1948年奥运会,他在球场上一个人运球,从后场一直运到篮底下,没有一个人能抢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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