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亲 第3期

时间:2022-02-24 06:52:28

我去一个深山村采访,听说了件有趣的事。村北有棵千年古松,在康熙年间就已经是御封松树王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里的许多孩子都认古松做干妈。认了不能白认,逢年过节要在树洞里塞几块点心。八月十五塞月饼,五月五甚至塞几颗粽子。秋收了,塞几个玉米、谷穗,或者一捧花生两把豆荚,总之都是心意,都是供奉。如今古松的那些干儿女有的已经年过半百,说起往事,口气平淡得已经波澜不惊了。

于是我想起了自己也是有干亲的人。我小时身体孱弱,三天两头让赤脚医生打针。母亲说,为了孩子好活,认个干妈吧。干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至今还记得她梳两根小辫,在肩上垂着。还记得她的鞋边雪白雪白,还记得她四方脸的颧骨上有两朵红云。我八岁那年,干妈得心脏病死了,因为离我家不远,我还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别人哭。那个时候我对死亡没有太多的认识,就像我女儿三岁时对死亡的认识一样,人死了只不过是埋坟。

现在想一想,那个时候的干妈可不在少数。别人给自己家的孩子当,自己也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家家都穷,认了干妈也没什么讲究,叫一声就行了。顶多请顿饭,或者正月初一第一个去拜个早年。

乡间朴素的一面从这一点能看出端倪。我好好想了想儿时的伙伴,他们认干妈都是因为像我一样身体不好,或者家里人丁不旺,认下干妈保太平。这个习俗的由来无处可考,但干妈能保佑什么,也没有人细追究。有的女人久不怀孕,生下孩子的第一件事,除了给起个猫儿狗儿的贱名,就是给孩子认干妈,这个干妈须是身强体壮,多子多女。干妈不但吃喜蛋,还要做猪鞋,还要参与“抓周”。孩子大一些,健康平安了,这种“干亲”的关系自然就解除了。

几乎没有哪个干爹干妈能长久做下去的。孩子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再叫干爹干妈已经觉得难为情了。我和伙伴们就认真探讨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给人做干儿干女是一件没出息的事。那个时候我正上初中,大量的阅读中,我发现中外文学名著里所有认干爹干妈的人几乎都动机不纯,都不是正面形象。他们要么趋炎附势,狐假虎威;要么卑躬屈膝,一副奴相,这让我对“干亲”一说有了深深的敌意。母亲让我给干爹去拜年,我哪里肯去,母亲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不了了之。

某一天我去朋友那里取些资料,朋友正接一个电话。原来是下属企业的一个年轻职工要认朋友做干爹。朋友在机关管人事,这种攀附的目的几乎不言自明。电话通了很长时间,朋友始终笑呵呵地与对方说话,但没有答应对方的请求。朋友的样子看上去很享受,仿佛有人认他干亲是件有颜面的事。我问他会不会“认”下这门干亲,他挥了挥手,说再说吧。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要警惕糖衣炮弹啊。朋友也开玩笑,说又没有阶级敌人,糖衣炮弹打过来,我收下就是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在今年春天去了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深山村,带人专门去看康熙御封的松树王。我惊奇地发现,那棵松树王是雄性而非雌性,那样多的孩子认它做干妈,可惜它屹立千年却不会说话,否则它的干儿女们该是另外的称呼。它躯干笔直,却粗壮得要四个人张开手臂才能合搂起来,树体在下端像人的两条腿抿在一处,形成了一个凹槽。那凹槽就成了天然的“供桌”,里面居然还有干瘪的瓜果和点心。我向周围的乡亲打听,莫非现在还有人认它当干妈?乡亲们告诉我,现在哪里会有人信这个。村里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小时候认了松树做干妈,只有他还惦记着,每年还来看一看,否则来的都是旁不相干的人。

松树旁竖着一个木牌,上写“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摘自《渤海早报》

上一篇:家贼不是贼 下一篇:给信心 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