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幻想,自己的谎言

上了高中，姜茶开始喜欢跟着一帮同学去吃东西。大约是因为高中生相比初中生，钱包丰盈了许多。而且大家年岁渐长，具备了近乎成年人的思维，开始学着在饭桌上巩固友谊。

不知别班是否如此，反正姜茶所在的班很喜欢“聚餐”，当然大多数时候，所谓的聚餐不过是大家一起去吃点儿小东西。组织者是班长韩东，他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经常在开吃之前，故意用学来的湖南话说：某位伟人说了，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引得一众欢笑，自然，大家的食欲高涨。在热烈的气氛中吃得开心。

姜茶也会低低地笑，但是那笑中分明潜藏了一点不安。因为总归是要出钱的，大家默认AA制。也许对别人，不过是一两张薄薄的钞票，但姜茶总觉得有些吃力。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母亲一个人供应她上学，终究是不容易的。

其实这些聚餐不是强制性的，但姜茶一次也没落下。她怕自己显得不合群，被落了单，还有什么比十六岁少女的自尊心更重要的东西呢。还有一个原因，姜茶有些喜欢班长韩东，而平日里，两人基本没有交集，聚餐就是两人交流的唯一机会吧。

因了这两层关系，姜茶在聚餐的时候，总是有些别别扭扭的。大约是看出姜茶有心事，韩东有时候会故意大声逗她，比如用方言大声喊她的名字，并且哈哈一笑。然后，姜茶也笑了，那是一种窘迫的笑，但笑了之后，心中还有点小小的悸动，她觉得韩东这举动代表了一种喜欢，至少是有好感的。

可是美好的食物并没有让姜茶变得胖一点，相反她越来越瘦，连妈妈都看出了问题。一次，妈妈问：姜茶，你出去吃东西，是不是没吃好啊，怎么这么瘦。妈妈刚洗完衣服，手上的水湿答答地滴在地上，一下子让姜茶觉得很烦。她赌气关上房门，把自己锁在屋里。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消瘦和食物无关，不过是因为心中装了一个人。

再后来，姜茶去“聚餐”，就不和妈妈说了。她会编造一些借口，问妈妈要凑份子的钱，比如补习啊、去看老师啊、买一本参考书啊。妈妈总是很及时地把钱奉上，看着略显疲惫的妈妈，姜茶心中不是没有愧疚的。但这愧疚并不长久，只一瞬，继而消失。

一次月考后，班上组织了一次货真价实的聚餐，去了一家还算可以的饭店。因为刚刚考试完，同学们都大快朵颐。姜茶刚举起筷子，忽听见韩东冲着自己说：这女生，瘦得猫一样，从来不怎么吃东西。说完还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不知谁先笑了，大家都笑了，姜茶也跟着笑了。她举起的筷子就那么停在了半空，然后悄无声息地划了低低的弧线，回到了手边。她想起那句：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是的，就是那种茫然。她因为刚刚经历紧张的考试而饥肠辘辘的肚子，在向她无声地抗议。但她只是矜持地抿着嘴，轻轻地扒拉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菠菜。

她是一个太过羞涩拘谨的女孩子，很容易因为心仪男生的一句话而委曲求全，改变自己。可她并没有想清楚，那个男生是否明白她的心事，也更不会考虑，那个男生玩笑中是否含有些微的轻视。

就这样在姜茶淡淡的心思中，时间不疾不徐走到了期末，再开学就要分文理班了。也就是说现在的同班同学，开学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呢。所以，更是要举行个隆重盛大的聚餐。

那晚，大家的情绪都很高，甚至还有点儿疯。虽然不喝酒，但一阵阵大闹此相对应的，是桌子上狼藉的饭菜，一切都是兵荒马乱的样子，就好像此时这群少年们兵荒马乱的心情。

姜茶显得有些安静，她只是一直看着韩东，看他把一杯杯白开水倒进肚子里。她心疼地想：别喝了，水也是能撑死人的。但是姜茶又有点窃喜，因为这个晚上，大家都很疯，没有人注意到她，所以她可以有点放肆地看着韩东，不必担心被察觉。甚至，她还悄悄地走过去，把一包纸巾放在韩东身边。而这一切，没有人注意到。

然后姜茶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还没走到屋子，就听见里面的喧哗声。门是虚掩的，她看到一个女生坐在韩东旁边。然后，姜茶听到了韩东的话：那个姜茶，每次都喜欢跟我们来，却又不说话，她该不会是以为我们中间有人喜欢她吧?停了一小会儿，韩东又说：我觉得不可能啊，她那么瘦!

好像被一枚子弹击中了心脏，姜茶下意识用胳膊环住自己，摸到的是背上的两片蝴蝶骨，猛然惊觉自己真的太瘦了。

她跌跌撞撞进了屋子，拿起包，就要走。韩东看见了她，半眯着眼，口齿有点微微的含混：别走呀，大家还没吃好呢。姜茶逃一般离开了，她要逃离的是什么，不止是刚才的难堪、伤心，更多的是逃离一个真相吧。她说服自己不要有受欺骗的感觉，毕竟只是曾经的一些想象，毕竟不过是心里暗生的谎言。还好，一切都过去得这么快。

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深了，风吹起来，很凉，凉得让人清醒。她想起自己从前种种，参加不适合自己的聚餐、对妈妈撒谎、一味节食、讨好别人，多么傻气啊。她有点心疼自己，想哭，却并没有流下眼泪，后来竟有点想笑，大约是在这傻气中发现了自己的单纯、善良、沉默和羞涩。

路两边是开了淡淡白花的女贞树，带着植物清凉的味道，姜茶就走在这植物下面，看影子一点点拉长再缩短。她倒是越走越平静了，她想回家后，一定要先好好吃饭，把营养跟上。有了好的身体，才能有好的学习。她想，她需要学习的还很多很多，比如自爱、坚定、尊重自己的意愿、不受委屈。她知道自己还那么年轻，现在学习一点也不晚。想到这里，她对着自己的影子，深深地微笑，然后她嗅到了空气中充满着女贞树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