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械”的母亲

时间:2022-02-18 09:05:46

“缴械”的母亲

半年前,何畅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畅啊,咱家这一块划进了旅游开发区,咱的房子要拆迁。开发商赔了一笔钱,我寻思着,你们还背着房贷,每月都要给银行交钱,不如用这钱先还了房贷。我呢,就先在你们那儿住,还能给你们做做饭照看一下孩子,多少也还能帮上点忙……”

何畅愣了一下,心里暗自叫苦,这两天他正和媳妇苏语冷战,妈偏挑这时候来,那就意味着,他不仅要先向苏语低头让步,并且要想方设法奉承讨好,讨她的欢心。只有把苏语哄高兴了,妈来了后日子才会好过些……至于拿她的拆迁款去还房贷,他是断不敢接受的。自古婆媳是天敌,妈和媳妇在一个屋檐下待着,妈泼辣要强,苏语任性霸道,他夹在中间受夹板气,日子可怎么过?

听他没接话,老太太敏感了:“畅啊,你是不是有难处?要有难处你说,妈不为难你。”她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了哽咽,“其实,我就是想我的大孙女朵朵了,想听她奶声奶气地叫奶奶,想看她花朵一样的小脸。还有你,最近也不知道咋了,晚上一闭眼就梦到你,梦到你在悬崖边上,手里没抓没落的,眼看着就要栽下去,你撕心裂肺地哭着叫妈妈……我吓醒了,再也不敢睡……”

何畅的心撕扯着疼。老家的房子没了,她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家没了,她心里该有多失落啊!她是万般无奈才投奔他来的,他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是她惟一的依靠,可是他,窝囊得连句硬气的话都不敢说,还在左思右想她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忙不迭地叫:“妈,我好着呢,没事儿。您就是太想我了!房子没了也好,我早打算接您过来养老呢,您就是不愿意来……我去接您,明天就回去!”

何畅7岁那年,没了父亲。那时她才30多岁,饱满丰腴如一枚新鲜的浆果,可短短两个月后,她就瘦成了一只枯瘪憔悴的干果。没了父亲,家里的地里的活,全靠她一个人顶着。割麦,装车,犁地,播种,做饭,喂猪……村里人都劝她,不行就再走一步吧,好歹有个人帮衬一把,活着容易些。可是她,头也不抬就把人顶回去了:“我不能让小畅受委屈。”

她的性格也变得格外泼辣暴戾。那次,原本批给他家的宅基地,因为另一家跟村支书关系近,不声不响地就被转给了别人。她堵在支书家的大门口,整整哭诉3天,村支书被迫无奈,只好把宅基地退还给她。还有一次,邻居一个堂叔要翻修房子,正好他家的牛棚在堂叔门前。堂叔找人来说和,想把他家的牛棚拆了扩建自家的房子。她一听就恼了,二话不说,牵上家里的两头牛住进了堂叔家,吃喝拉撒就在堂叔的院子里。两天后,堂叔送神一样恭敬地把她和两头牛送了回来,从此再没敢提拆牛棚的事。

她的泼辣厉害就这样在村里出了名,之后在村里,人人都让她三分,再没人敢欺负他们母子。

一度,何畅很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彪悍的妈而羞愧,她不温柔不和蔼,像个男人婆一样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他羡慕别人的妈妈,说话柔声细语,待人亲切温暖。长大后何畅才明白,若不是靠着母亲的这份泼辣彪悍,他们孤儿寡母的,如何在村里立足啊?

她的能干泼辣,媳妇苏语没看到过。在苏语眼里,她和街上那些老太太没什么两样,衣着随便,行动迟缓,反应迟钝。她其实很想帮他们做点什么,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开始的时候她做过几顿饭,还是老家的做法,炒菜旺火重油,一屋子的油烟好半天都散不了,家具墙壁上,很快就漫上了一层黏乎乎的油。口味也重,每个菜都咸。苏语说:“妈,现在都注重养生,饭菜清淡点好。”她答应了,可没几天,又恢复原样。

这样几次后,洗衣做饭的活,苏语很少让她做。可她在家里劳累惯了,猛地清闲下来,不习惯。她每天很早起来,起来就叮叮当当地收拾屋子。苏语前一晚熬夜赶策划,这一折腾,没法睡了。被迫早起的苏语黑着一张脸,说:“妈,你睡不着就在屋里待着,这里里外外地折腾,我们还睡不睡啊?我昨晚凌晨才睡……”

她低头噤声,那以后早上她再没闹过动静。

她的手,做庄稼是把好手,可做起精细活来,就粗糙得一无是处。有次她刚费劲巴力地给朵朵扎了两个小辫,转脸苏语就解了重扎。苏语说:“妈,以后朵朵穿衣洗脸梳头发的事还是我来吧,孩子大了,知道讲究,这歪歪扭扭的,出去人笑话。”

她尴尬地站在一旁,嘴里唯唯诺诺地应着,手和脚都没地儿放似的。她的碗和筷子是专用的,刚来时,她没在意,看到朵朵喜欢吃肉,就赶紧夹了肉往朵朵的嘴里喂。苏语一筷子截住她,“妈,自己吃自己的,筷子上沾着唾液,夹来夹去的,不卫生。”她看着那块跌落在桌子的肉,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

她从来都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人,她的泼辣全村人都知道,没人敢欺负她。可是在儿子的家里,她像一个被缴了械的战士,刀枪剑戟统统收仓入库。她畏手缩脚一无是处。这个家,她待得多委屈啊。

出事那天,是何畅的生日。苏语提议去外面饭店包一桌,给何畅庆生。她不同意,说:“咱就在家里过吧,在外面费钱还吃不好。就在家里,妈给你做长寿面。你小时候过生日,最爱吃妈做的长寿面,擀得细细的面条,里面卧两个鸡蛋,滴点香油,洒上葱花香菜,那个香哟……每次你都吃不够。”

何畅也动了心,同意了:“好多年没吃妈做的长寿面了,还真是想。那您就多做几个菜,晚上回来咱庆贺庆贺。”

她乐颠颠地答应,送走他们就下楼买菜。

晚上,苏语下班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一股煤气味,赶紧跑到厨房,她歪在灶台旁,人已经昏迷了。煤气开着,灶上的鸡汤溢了,烧灭了火。苏语赶紧打120,又给何畅打电话。

所幸救治及时。看老太太清醒了,苏语忍不住连珠炮地抱怨:“妈,你怎么搞的?这样多危险啊?今儿是我回来得早,要再晚一会儿,怎么得了?”

何畅也说:“妈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煤气中毒是要人命的。”

她讷讷地解释:“早上忘了买香菜,我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也没发现火灭了……”她拉住何畅的手就哭了:“畅啊,妈真是老了没用了,想给你做碗面都做不了,还闯这么大的祸,看你这生日过的,都是我闹的……”

何畅的心被她的眼泪砸出一个小洞,眼泪无声地涌出来。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撑着一个家,再苦再难都没有掉过泪。可是今天,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为自己犯的错误自责流泪。何畅的心,又酸又软又疼。

晚上,何畅在医院陪她。她说:“畅啊,妈想回家了。妈在这儿,帮不上你的忙,还净添乱,扰得你们也过不好。”

何畅一惊:“哪还有家啊?老家的房子都拆了。您别多想,这儿就是你的家,您踏实住着。”

她摇头,叹息:“房子赔的钱给你还房贷你也不要,我还拿回去,买套小的,还和那些老邻居们住一起,也有个人说说话。”

何畅沉默了,她在这个家待得有多憋屈,他不是不知道,可真要把她送回去,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他这做儿子的,心里怎么过得去?

出院时,何畅带她去了新家,就在何畅的楼下,一室一厅,家具齐全。何畅说:“妈,知道您和我们住不习惯,我特意交待苏语租了这个房子。这样,我们既互不打扰,还有个照应。我还请了个钟点工,让她每天来帮您做饭打扫卫生。还有,对门的张伯前楼的李姨,我带您认识认识,您平时和他们一起练练剑打打拳跳跳舞什么的,不会太寂寞……”

何畅揽住她的肩膀,动情地说:“妈,您跟着我是享福的,不是受委屈的。我不许您那么委屈求全地活着。我想看到您从前彪悍泼辣的样子,哪地方没做好,您就还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武器都使出来,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您痛快了,我才高兴……”

她靠在儿子的怀里,笑了,又哭了。这是到城里后,她心里最舒展的一次。而且,以后,每天,她都要这么舒展地过下去。(责编/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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