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我的16岁

16岁就这样到了。16岁的小舟在它取得“生存执照”——居民身份证的第一天，如此缺乏诗意地摆渡出少年生命浅浅的塘湾，摇摇晃晃地奔向那在烟云雾霭中沉睡的彼岸，风景如故，岁月如常，幻念里，伴随湖畔老天鹅自饮自啄自己这个镜头的，是电视剧中的太平公主感怀自述时音色沙哑的画外音。

活着或者已故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曾拥有或即将拥有“16岁”这对生命面孔上浅浅的酒窝。对于这个年龄的廉价赞美铺天盖地，使我在几年前就很想知道，在上帝的手指按下“花季”这台相机的快门儿时，镜头前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生存背景下的“16岁”们是否都套摆出高傲自信或乖巧做秀的姿态。

16岁真的有如圣女贞德那样天鹅绒般的高洁圣雅么？

真实的情况是，岁月与岁月之间其实是焊接得十分紧密的，像薄薄的一卷透明纸那样，很难揭起一个段落的开头。

于是，第一天进入16岁的我，谢绝了生日蛋糕和有关仪式，独自来到一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园林中，这里有我写下此生第一首小诗时坐的石条凳；有我10岁时为一死去的小鸡树立的简易墓碑；有我半年以前受重创时刻下“恨”字的那棵白桦树……在这里我会很便捷地滑进童年梦幻中的卢浮宫，在那座辉煌的宫殿里，如果不能像拿破仑·波拿巴那样享有上帝赐予的荣耀——在加冕典礼中用头顶起那些红蓝相间、晶莹剔透的繁星，那就让我经由一记忆小径，尽情地享受来自思想深处的抚摸。总之，这座园林入口处那幢已破败衰残的石舫，是守护我心路源头的斯芬克斯。

小学时，我曾很认真地计划过把一本写着粉色字的笔记本留给16岁到来的那一天开始用，让那时成为“花仙子”的我记下时生命的花样感悟；记下比这些感悟重要的数、理、化公式；记下比这些公式更有决定意义的诸科高考秘诀……可是在15岁来临的那一天，我不再相信16岁、17岁、18岁或任何年龄刻度的来临会与以往有什么不同，我提前使用了那个本子——在那上面一篇篇地写我自编的童话。因为童话中没有目题、公式，没有有关考试失利的噩梦，没有对襄老的哀叹和现实中的无奈。

所有的人都会越活越俗、越活越现实、越活越脸皮厚、越活越随遇而安吗？对于这种最容易被血性青少年们鄙夷的态势，大人们往往会坦然地标榜自已心理承受力的坚不可摧，美其名曰：宠辱不惊；或“辉煌诚可贵，生存价更高”。他们出于监护者的责任感，自己手脚上乃至心灵上被平庸无为的岁月磨砺出来的老茧为建材，不约而同地筑起生存走路两边的护栏，使不愿随波连流于大路、乐于独辟蹊径的后生们颇感障碍难越，或前景凄凉。

前景凄凉——“40以后我就成了你”，我无法设想到41岁还一事无成时，能否也像现在自己所侧目的大人们那样以同样的话语为自己开脱，正像小的时候大人顺口问起，以后你要上哪所大学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清华、北大。”而现在每当提起这个话题时，我心里依然想着的虽还是“清华、北大”这四个字但却总是吞吞吐吐，甚至“顾左右而言他”。难道这等年龄就开始悄悄为自己坠入平庸修筑通道了吗？

我找不到岁月之间焊接的痕迹，因而便不再相信“新世纪”、“新篇章”、“新起点”一类的神话，天上从来没有掉下来过馅饼，我坚信除了个人努力的量变积累可能引起的质变，明天、后天和今天不有什么不同。

结束16岁的开场白之前不能忽略了死亡——这个最高贵的话题。上帝不惜劳力地为世上包括人类的所有物种的死亡编制了如此众多的原因与方式，为的是让这件最具有绝对性的坏事不至于太枯燥、太缺乏色彩感而备显狰狞可怖。但死亡还是死亡。它永远像一条横在我们唯一的道路上前方不远处的门槛，后退或停止不前是没有可能的。热爱生命的人们竭尽全力在这条门槛之前的所有年龄刻度的道路上种满鲜花和芳草，故而，所有的年龄段其实都可用花季来命名，“花季”一词并不见得是16岁的专利，当然应让不同种类的花卉在不同的路段上各领。

一个从小幻想将道路伸展到云端的女孩儿，借着死亡的话题给自己冷灰色的低调话语添加了一条花哨的尾巴——也学着用明媚的词句赞颂生命了，这与全文是否有些不甚协调？但静观世间的万物多在不甚协调的搭配中茁壮成长，造物主并非是追求完美的艺术大师，我也就模仿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