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主义的实验

时间:2022-02-15 02:17:21

联邦主义的实验

我国行省的设立,始于元朝至元十三年(1276年),但行省在法律地位上却不甚明了当中央权力高涨之时,一切行政司法之权皆属于中央,地方省政府如同中央的分支机构。但是在某些时期,例如民国初年,地方政府的事务,中央几乎完全不能过问。这种视现状而变动的混沌情况,成为中央与地方纷争的根源。民国初年的联省自治运动就是明确省与中央之间在法理上的划分,希望借助民治精神和理性手段,走改革的途径,通过联省分权,达到消弭兵乱,建立统一国家的目的。

清末的地方主义

儒家大一统的思想长期熏陶着中国人,《诗经》中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观念。可是由于地形上的山川阻隔,古代交通的艰难,再加上语言隔阂、经济物产和风俗习惯的差异,使乡村基层社会与中央权力之间总是隔着一定的距离。一般民众所看到的,永远是那些活动在地方上的父母官和士绅。近世以来,京城都府常有各省的会馆,同乡会等组织,革命团体的诞生过程中,也无法避免传统地域观念的影响,如兴中会成员多是广东人,华兴会属于两湖,光复会限于江浙。

中国幅员辽阔,地广民众,因此增添了历史上的纷争与混乱。从商周到清末,所有朝代的统治者和谋臣都在努力追求大一统的格局,但是中央有效控制地方的时间却并不长远。每逢中央式微,随之则陷入地方割据的乱局,所谓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康熙六年(1667年),朝廷将原有的15个布政司,重新划定为18个行省,普遍设置督抚。总督、督抚之制肇始于明,取法于宋代的中央集权制度,朝廷委派官员,代表中央管理地方,本来督抚只是临时派遗的行官,后来成了地方行政长go到了乾隆以后,各省的总督或巡抚又兼兵部尚书或侍郎,取得了辖区内过问兵权的权力,到了太平天国之乱,督抚所率之兵,变成了自募自练自养的勇营,开始了清末兵为将有的局面,中央兵权开始下移,地方权力压过了中央。

本来清朝户部管理全国的收入和支出,在各省派有布政使司或藩司,在户部统一的命令下征收各种赋税。但是剿灭太平天国的银两都是督抚自己筹集的,户部的地位一落千丈,当布政司出现空缺的时候,一般由督抚奏请部署,结果布政司成了督抚的属官幕僚。财政实权归了各省,中央政府已是外强中干。

清代的官员不论大小,理论上都是由朝廷任命,但因为各省督抚在辖区内统辖文武居民,又有纠劾、荐举官员的权力,逐渐形成对辖区内文武官员的人事权。洋务运动中,地方政务繁多,对外交涉等事务也由督抚裁决。此外连中央性的政策,比如外交大事,当时的恭亲王都喜欢援引曾国藩等封疆大吏的意见,后来演变成朝廷将重大决策交给各省督抚复奏的惯例。清末地方督抚权力上升的结果,一方面使地方长官可以控制一省,自成气候。同时也可以依仗地方势力,进而干预中央政治。

联邦自治的思潮

清末西学东渐,留学生、维新派、革命党人在联邦自治思想的传播上起了主要作用。在外来思想家中,卢梭对中国早期联邦思想的形成影响最大,1901年,梁启超在《卢梭学案》案语中对联邦制极其推崇,他说:“使有一大邦效瑞士之例,自分为数小邦,据联邦之制以实行民主之政,则其国势之强盛,人民之自由,必有可以震古铄今而永为后世万国法者。而我中国民间自治之风最盛焉,诚能博采文明各国地方之制,省省府府,州州县县,各为团体,因其地宜以立法律,从其民欲以施政令,则成就一卢梭心目中所想望之国家,果尔则吾中国之政体行将为万国师矣。”美国学者杜威在应邀来华演讲时,把美国的联邦制度和美国的政治自由联系起来,认为这是完美的结合。杜威的言论影响了一批中国的知识分子,比如胡适后来―直大力宣传杜威的学说。

在中国首先倡导联邦思想的,很可能是孙中山先生。他在1895年兴中会香港总会誓词中提到“合众政府”,两年之后,在横滨与宫崎寅藏、平山周的谈话中,明确表示革命后的中国,应行联邦共和之制。孙中山说:“余以人群自治为政治之极则,故于政治之精神,执共和主义。”孙中山认为在联邦共和的制度下,以中央政府作联邦枢纽,驾驭各地英雄,使之各尽其才,这样,可以防止野蛮割据之纷扰和枭雄的非分之想。

可以说清末的革命党和立宪派领袖,都有在中国实行联邦政治的想法。但是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他们的想法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辛亥革命后,新独立的省份各自为政,中央权力实为真空。特别是南方的省份,宣布独立后,都自举督抚,自定约法,俨然是独立的小国家。为了权力不受剥夺,联邦论和地方自治论一时之间非常流行。

1911年农历9月21日,独立的江浙两省都督程德全和汤寿潜联电沪督陈其美,倡议仿效美国,构建联邦国家。电文指出:“自武汉起义,各省响应,共和政治,已为全国舆论所公认。然事必有所取,则功乃易于观成。美利坚合众国之制,当为吾国他日之模范……急宜仿照美国第一次会议方法,于上海设立临时会议机关,磋商对内对外妥善方法,以期保疆土之统一,复人之和平。”其他独立各省如山东、广东等地区也都有类似的呼吁。需要指出的是,地方当局这种联邦主义的诉求和制度实践,背后得倒清末以来壮大起来的各省士绅的有力支撑。

但在列强虎视眈眈的注视之下,竭力反对联邦制者也大有人在。以黄兴、宋教仁为代表的一派,就主张中央集权。他们认为革命党已经成为议会的第一大党,可以经过议会组成党人内阁,把政府实际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因而反对分权于地方。1912年8月,宋教仁为新成立的起草《大政见》,提出关于未来政制的五项主张,第―项即为“主张单一国制”,并认为对此“已无研2究之余地”。11月,黄兴在湖南的一次演讲中也表示反对联邦制。

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孙中山便在巴黎发表谈话:“中国于地理上分为二十二行省,加以三大属地即蒙古、、新疆是也,其面积实较全欧为大。各省气候不同,故人民之习惯性质亦各随气候而为差异。似此隋势,于政治上万不宜于中央集权,倘用北美联邦制度,最为相宜。每省对于内政各有其完全自由,各负其统御整理之责;但于各省上建设一中央政府,专管军事、外交、财政,则气息自联贯矣。”孙中山于当年底回国后即着手推进国家政体的建设,但在黄兴、宋教仁等人的支持下'他改变了原来的设想,认为联邦制会削弱中央权力,助长军阀势力,于国家前途不利,因而主张建立中央集权的总统制政府,由政党和议会控制政府权力。在一次演讲中孙中山明确表示反对实行联邦制:“至国制问题,有主张联邦者,谓由分子集为一物。本党则主张统一。”

把地方自治与民主结合在一起的努力,在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一度沉寂,但是当袁世凯大权独揽,逐步走向称帝一途时,又活跃起来。1914年7月,戴季陶在《民国杂志》上发表了题为《中华民国与联邦组织》

的文章,分析了中国实行联邦制的客观需要:“国土广大,习俗不齐。民隋各异,亦为我国之一特色也。一省之大,广者等于德法,狭者同于葡瑞,且各省之情形不同者正多,苟欲举此特殊之各省而以一法绳之,一机关治之,势有所不能也。”文章尖锐指出了民国以来实行单一制的弊端:“名为集权,而实则不能集治。地方能自治而又无自治之权。直言之,则地方无宪法之保障,故事事受中央之干涉;中央鞭长奠及,故往往重要事项亦委之地方”,所以戴季陶认为:“吾人主张中华民国非组织为联邦不可”。

在各届中央政府无法统一,地方军阀割据混战,统一已经不可能的时候,联省自治运动有了现实的基础。章士钊、张东荪、李剑农等著名学者在《甲寅》、《新中华》、《时事新报》、《东方杂志》、《改造》等期刊上,发表了大量鞭辟入里的文章,倡导联邦制,成为民国以来第一次舆论高潮。

湖南的联省自治运动

除了学者们的理论倡导之外,联省自治运动也有实际的发展。1916年6月,袁世凯病逝,8月末,国会恢复,宪法会议也于9月初复会并继续制宪。联邦派主张省制人宪,省长民选,以确定省权,中央集权派反对省制入宪,认为“省制问题萌芽未久,故今日尚属研究时代”。互相妥协的方案是,将省制列入宪法,但省长仍由中央任命,并规定省议会职权以不抵触中央法律为限。这本是双方折衷的产物,但宪法审议会进行四次表决,均因达不到三分之二多数票而未能通过,最后一次表决赞成票仅差4票,使赞成地方制度入宪的议员非常恼怒,为此发生了议会斗殴案。

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中国政府是否参战问题上,北洋政府总统和内阁总理两派势力发生争执。黎元洪和冯国璋一派反对参战,段祺瑞一派主张参战。1917年5月黎元洪下令免去段祺瑞内阁总理职务。段祺瑞随即唆使安徽、奉天、山东、福建等8省军阀宣告“独立”,中央的尊严受到严重损伤。此后北京政府不得不以大军阀马首是瞻。

1917年6月,北京政府撤免谭延闽湖南督军职务时,北京的湘籍人士,便提出了“湘人治湘”的口号。最先提出以联省自治方式来解决时局的,便是翰林院出身的湖南人熊希龄,他在当年给岑春煊的一封长信中说:“今欲行中央集权之统一政治,此后日见其难,实不如改行地方分权之联邦政治,当可徐善其后。”谭延间是第一个响应这个学说的人,他和熊希龄有深厚的关系。1920年夏,湘军把张敬尧从长沙驱逐出去,7月22目,谭延闽以湘军总司令的身份,在长沙宣布湖南省自治,并创制省宪,联省自治和省宪运动迈出了第一步。

谭延闽在“杩电”中说:“鄙见以为吾人苟有根本救国决心,当以各省人民确立地方政府,方为民治切实办法。近年海内明达之士,对于国家之组织,尤主张联邦台众制度,或主张地方分权制度……湘人此次用兵,纯本湘人救湘,湘人治湘……采用民选省长及参事制,分别制定暂时条例,公布实行”。

在北京的熊希龄委托梁启超以极快的速度起草了一份《湖南省自治根本法草案》,供谭延间参考。熊希龄的方案基本上还是主张尊北京政府为正朔的,既主张省长民选,又要求由省议会牵头,会同学商各界联台举荐三人为候选者,再交中央选择任命,方可生效。熊希龄的这一套方案在湖南一公开,就被《大公报》等报纸逐条驳斥。

谭延闽与有着密切关系,于是邀请了一批属于系的人物,来长沙帮助湖南自治,其中有张继、吴稚晖、章太炎等。章太炎此时成了一个极端的地方分权论者。他不但主张各省自治的联邦制度,而且主张中央仅保留一个虚设的政府,连国会也不必设,甚至外交问题都应经各省首脑商议方能生效。长沙的报界联合会,也请来了一位国际级的重要人物,那就是美国学者杜威。他当然赞成中国的联邦制应仿效美国,湖南不妨先行制订一个临时省宪作为全国的榜样。

在此形势下'谭延阎召集湖南官绅开会讨论省宪起草事宜,“湖南自治法筹备处”于1921年元月成立,当时任起草委员会委员的人士有李剑农、王毓祥、王正廷、蒋百里等人,均为在湘的知名、祛学专家和学者。7月,湘军北上援鄂,赵恒惕联络川军刘湘进攻湖北,驱逐湖北督军王占元,把吴佩孚的势力赶出了华中。8月,吴佩孚反攻,湘军大败南撤。赵恒惕担心吴军乘胜南下湖南,于是请英国驻汉口领事出面调停,一方面下令长沙的省宪审查委员会尽快通过省宪,以便造成湖南自治的既成事实,从法律上阻止吴军南To审查委员们一听到岳阳失守长沙吃紧的消息,不上三天工夫就籽141条大典审查个干干净净。11月1日。全省对宪法草案进行总投票,一个月后以1800余万票通过。1922年1月1日正式公布。长沙造币厂立即赶制了“湖南省宪成立纪念”银币、铜币,以资纪念,银币上还雕上了赵恒惕尖瘦的肖像,不过没有大量发行。

《湖南省宪法》的颁布实施,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它既是中国运动的一次实践,也是中国近代社会史上一次民主与法制的实验。这部宪法规定了广泛的自由权利,还注重规定具体保障措施。如第6条具体规定了“身体之自由权,非依法律,不受各种限制或被剥夺,依法而受限制或被剥夺时,不得虐待或刑讯。除现役军人外,凡人身自由被剥夺时,施行剥夺令之机关,至迟须于24小时以内,以剥夺之理由,通知本人令其得有即时提出申辩之机会,被剥夺人或他人皆得向法庭请求出庭,法庭不得拒绝之,人民受法庭审判时,非正式宣告判决有罪确定后,不受各种刑罚之执行;人民不受身体上之刑罚”。

摇摆的

1921年5月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他发表宣言,支持自治,他说:“集权专制,为自满清以来之秕政,今欲解决中央与地方永久纠纷。惟有使各省人民完成自治,自定省宪法,自选省长,中央分权于各省,各省分权于各县,庶几既分离之民国,复以自治主义相结合,以归于统一。”

在湖南实行省宪的影响下'全国多个省份也匆匆制定宪法。紧接湖南之后的是浙江省。浙江省宪的起草者是原省议员何建章、沈钧儒等人,内容和湖南省宪大同小异,于1921年9月公布,共17章158条。在政府三权分立的组织之外另设监察委员会。除湖南、浙江之外,四川、江苏、陕西等省的自治运动也较有影响。省宪运动虽然曾经勃兴一时,但除了湖南省宪外,其他的省宪都没有正式实施。

1923年,省宪运动就显露出颓势,那些在各省占有优势的联省自治派毫无发展,统一派又一次处于支配地位。而湖南尽管实施了省宪,但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1923年北京政府颁布《中华民国宪法》(又名《曹锟宪法》)。该宪法本身已经具备了司法独立,多党制约,新闻自由等种种特征,有联省自治的联邦制意味。但公布后仅一年即被段祺瑞公布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所,其大部分条款未能施行。

1924年,在南方得到发展,第一

次全国代表大会于广州召开,在大会宣言中,指出了联省派之差误,明确指出联省自治的结果“不过分裂中国,使小军阀各占一省,自谋利益,以与挟持中央政府之大军阀相安无事而已,何自治之足云!”

当时只有湖南在唐生智的统治下还保持着省宪的样子,当南方革命势力发展壮大,1926年7月9日誓师北伐之后,唐生智便在14日宣布废除湖南省宪法,解散省议会,正式结束了6年之久的湖南自治局面。

北伐胜利后不久,南京国民政府便也开始在统一的旗帜下向中央集权发展。裁兵、币制改革、财政改革,一步步收回各省的自治权限,终于引起地方势力的强烈反弹,南京政府与广西、山西地方势力的摩擦和战争,重演了民初中央集权与地方自治斗争的历史。后来南京政府在内忧外患下再也无力用武力实现中央集权,终于向地方势力妥协,维持着一个地方仍享有很大自的外表上统一的中央政府。紧接着发生了抗日战争,民族利益要求全国高度集中统一,联邦论更不相宜,联邦问题几至被人淡忘。直到第三次革命战争中期,当中国的命运进入决战阶段时,资产阶级中间势力在制造南北分治舆论的同时,重提联邦制问题。终因大陆政权迅速崩溃,联邦论只成为微弱的回声。

从清末民初政治斗争的轨迹来看,政治家和地方军阀往往是在与中央作斗争时便举起地方自治的法宝,一但中央政府后,便开始向中央集权发展,逐步压制地方自治的空间,直至取缔地方自治。

孙中山对联省自治的态度有过多次的变化,最终使他与多年的朋友陈炯明等人分道扬镰、势成水火。陈炯明是一个联省自治、废督裁兵的主要推动者,他认为,“古今万国不外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两种。大抵国小民寡,集权之制容或可行,否则无不用分权制者。美之合众,德之联邦,皆分权制。英之帝国,其属地如澳洲,加拿大等皆完全自治,实为分权之尤”。他认为中国广土众民,只能实行分权自治,才可养成“民治精神”,建设民主。

对孙陈两人的冲突,芝加哥大学教授杜赞奇在《拯救民族的历史》一书里说,1922年6月的孙陈决裂事件,是中国在20世纪初期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两种不同的国家观念发展到最后的极端冲突,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这两种不同的观念,就是中央集权主义和联邦分权主义。

陈独秀曾参与过陈炯明的广东省自治政府,主管教育,后来反对联省自治。陈独秀在《对于现代中国政府问题之我见》一文中指出:“所谓联治,不过联省自治其名,联督割据其实,不啻明目张胆提倡武人割据,替武人割据的现状加上一层宪法保障。武人割据是中国唯一的乱源,建设在武人割据的欲望上面之联省论,与其说是解决时局,不如说是增长乱源。

纵观历史,从晚清到民国末年,联邦制在中国踯躅50年,有人说20世纪中国丧失的最大机遇之一,就是与联邦主义失之交臂。有关中央集权还是地方自治的争论,造成了辛亥革命后政局的动荡不安,中央集权和地方主义曾给中国人带来过无数困扰,而且我们还不能仅仅把它作为历史的往事,而应该看作国土辽阔的中国,在未来仍然需要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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