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悉尼:暗地妖娆

时间:2022-02-12 11:25:09

握着旅馆抽屉里翻得半旧了的《BIBLE》,静静坐在窗前的橡木桌边,身侧,与我隔着一整片透明落地窗户,几乎伸手可及的,是悉尼这个下雨的早晨。从旅馆的22层望下去,附近的几条街道显得如此冷清,那种高楼夹峙间的幽深潮湿,那种春雨里的苍茫灰暗,和北京、上海的二级马路毫无二致,这景象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可是,在这些潮湿的大厦、飞驰的车辆、稀疏的人群之间,在那面插遍环球的可口可乐的红色广告牌下,在这个深春的早晨,我还是隐约看见了一种如风飘忽如山沉重的东西,它让我觉得郁闷,觉得忧伤,觉得眼睛酸涩,觉得呼吸困难。

行走在城市之上

据说悉尼的单轨火车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它不仅环城一周,而且悬浮在城市上空,沿着城市的边缘快速飞驰。

我们的车厢里有七八个人,除了我们之外,都是澳洲女人,此刻的她们与白天不同,穿着非常华丽的夜礼服,精心化妆,个个看起来都像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车窗外是明亮的悉尼之夜,维多利亚风格的市政厅在彩灯环饰之下,显得格外神秘、古朴、优雅,岩石街的古老建筑和建筑上的人物雕饰几乎是从我们身边擦过,那一瞬间显示出来的历史感让人心动。

此刻,俯视悉尼城,我才发现它的夜晚这样热闹、丰富,它的夜晚在它无边无际的街道上延伸着、弥漫着。你可以选择宁静,也可以选择喧哗;你可以选择前卫,也可以选择历史;你可以选择豪华,也可以选择简单;你可以选择高尚,也可以选择堕落;你可以选择升华,也可以选择毁灭。

你有选择的绝对自由,然而你无论如何拒绝不了悉尼的夜。

灯彩城市

这是我在悉尼的最后一天。从中餐馆吃过晚饭出来,我坐在一家意大利馆子的窗台上,等待同伴吸完她的香烟。和澳洲的其他城市一样,周末的悉尼中心街道显得十分冷清,尽管它是澳洲大陆的经济中心。对街是一个消防站,淡褐色的两层楼后是成片深碧色的凤尾竹,在丝丝冷风中摇曳,身后,一个狭长的巷子尽头,暗红色的夕阳从一幢低矮旧陋的住宅楼顶慢慢滑落,周围几十座大厦上的玻璃幕墙同时在映射着那奇异的辉彩,这些忽然明亮起来的幕墙彼此响应着、推挡着、接受着、交流着那惟一的夕阳,街道的上空刹那间出现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深红的落日。奇观转瞬即逝,暮色坠落,慢慢地向街头弥漫开去。

几分钟后,柏油路面上的地灯――亮了起来,不远处,原籍新加坡的年轻导游正用台式国语向团里的人介绍说:“悉尼的晚上很热闹的,啊,很热闹,都会穿礼服出来,那些澳洲人,很会享受夜生活的。”

然而这个街头看不见一个人影,汽车在狂野的春风中飞驰着,人行路口一直闪着红灯,寂寞而冷清的红灯。

仰头,此刻全悉尼的灯都在次第亮起,街灯、地灯、车灯、霓虹灯、写字楼通夜不灭的灯火、沙岩建筑物外装饰的小灯,和人行道树上挂满的小灯,都一一燃亮,它们照痛了我的眼睛。

因为在这些浓重的光线里,城市中的一切更加显得无所遁形。

夜总会

夜晚,走过幽静的富人区,我们再次看见了那块热闹的墓地。

它建在一个老年人专用的门球场之侧,墓地和球场之间,没有围墙,甚至也没有篱笆、花树、栅栏以及一切起阻隔作用的东西。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建在繁华市区的墓地,在国内,墓地都在郊外偏僻的山中,寒夜独对长风秋雨、荒草虫鸣,无限寂寞冷清。

可是澳洲的坟墓,却大多建在市内,市外几千里的大草原,见不到一处孤坟。

澳洲对生死的态度很达观,他们管墓地叫作“夜总会”,之所以在墓地之侧建起这个老年门球场,也是应老年人所请,他们说,他们在打门球的时候,仍然想让那些已经长眠地下的老朋友来当观众、啦啦队,想让已故者分享这种户外运动的快乐。

所以这个门球场又叫作“天堂的大门”,因为那些已经微弱的生命之烛常常经不起一次北风、一场冻雨,就会熄灭,他们快乐地在“天堂的门”前玩着、笑着、闹着,等待着上帝的召唤,每天早晨集合时,他们都要认真地清点人数,看看是不是已经有人在昨天晚上按过了天堂的门铃。

此刻,深夜的悉尼墓场里仍然亮着灯,灯下,是静静矗立的数十块白色墓碑,上面写着他们热诚而快乐的一生。

“同志”的达令港

白天,我们已经两度来过这个闻名天下的“达令港(Darling Harbor)”,情人港的红砖地、白帆布和漫天的海鸥,消耗了我的半卷菲林,可是看到它的夜,我却无法按动快门。

看过水族馆出来,我们坐在黑暗的港口,不远处,是那艘曾在奥运会上出过大风头的西班牙古船,脚下,是拍岸的波涛,我坐在岸边很有些年头的木阶梯上,败坏的木头里散发出海水的气味。

身后,灯红酒绿处是无数通宵营业的酒吧,笑声、歌声以及啤酒暴破的声音摇晃着情人港港口的宁静。

抬头,看见一对穿着紧身白恤衫的年轻男子相拥着走过来,在不远处坐将下来。

悉尼是世界上除了旧金山之外第二大的同性恋聚居地,他们或她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很体面的职位和很高的收入,他们或她们快乐、生活优裕、懂得艺术。

尽管如此,我还是接受不了这种历史悠久的情感方式,更接受不了不远处那两个“热恋情侣”倚在栏杆上旁若无人的拥抱和接吻。

我站了起来,和同伴一路向港外走去。

地铁浮生相

大约7点钟,我们沿着同性恋街走到地铁站。悉尼的地铁出乎我的想像,它非常深,我们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自动扶梯,仍然没有落到底,简单铺设的路面,草草构设的站台,连一个灯箱都看不见,这里的广告,竟然和国内80年代的老式广告一样,是画在纸板和铁皮上的,时间长了,油彩剥落、边角翻卷,越发显出凋敝的气象。

更可怕的还是身边这些可疑的人群,说是人群,其实站台上等车的,除了我们几人外,只得四五个人,但这些人是奇特的,是平时在悉尼不可能看到的。

一个长得像亚裔的妇女,穿着黑色的半旧裙服,深褐色的卷发直披到腰间,她的裙子上有泥土,她的卷发纠结着,显得油腻,最怪异的是她的双足,竟然精赤着,踏在冰凉的地砖上,她倒提着一个空空的很大的羊毛袋,正和旁边一个大胡子男人说话,不时发出咭咭的笑声。

他们斜靠在一台IC电话机边,大胡子男人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激动地走过来,动作像歌剧演员一样夸张。而那矮小的有着典型的越南人外形的年轻女子,却一手牢牢地抓住袋子,一手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领,斜斜地靠向墙壁,她异样地笑着,频繁地点着头,忽然间又激烈地摇头。

我好似忽然间遭逢了茨威格小说中的人物,忽然地看见了他们的一个小小片断,可是因为既不知道头,也不知道尾,所以依旧茫然着。

晚了点的地铁中,人很多,车厢里面倒也有些看起来很气派的人物,后排的男人正在看报纸,厚厚的报纸一页页悉悉索索地响着,一个个晃动的大标题从我眼前掠过。

前排有人在低低窃窃地说话:“结婚吗?哦不,我的父亲和母亲同居了二十多年,也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我想他们的方式很完美。”

来自美国的新莎剧

想像中,西式的歌剧当然和中国的京剧一样,古色古香,而且听说今晚可能有莎剧,呵,典雅的莎士比亚。

7点场果然有一部莎剧上演:《第十二夜》,兴奋过后,我们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再看广告,上面歌剧的女主角竟然浑身不着寸缕,下面的剧情说明也写道:“剧中有演出……”

我和同伴对视一眼,同时将下巴一扬,有些心烦意乱地离开了售票大厅。外面是悉尼潮湿的深夜,我却只看见了我们数千年的人类文明的伤口和重负。

来到这个向往中的悉尼歌剧院,我们不是为了看这样一场“前卫”的莎剧,而是为了感受一下类似巴尔扎克小说中的那种古老气氛。然而,历史终于一去不返,朴拙而音色笨重的老式莎剧终于不再可寻,大厅里传出了各类电子乐器的声音,交混着花哨的被麦克风放大了的女高音。

莎士比亚早已经死去了,帕瓦罗蒂也只是上个世纪的骄傲。现在我们有的,是来自美国的高科技和体。

即使是这样年轻的城市,也已经浸染上了如此痛楚而烦恼的重症。也许,是因为这些缘故,旅馆才会在古色古香的床头柜里放上一本《圣经》,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看到的最严肃最有思考性的一本旅馆读物。

它是想要给我们解释这些街道,还是在默默地抚慰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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