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之恋 第11期

经常跑野外的人，心里总藏着点事。长时间的单身生活，使我们喜欢在收队回城后，几个好朋友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把自己这一年在野外遇到的精彩故事讲出来。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同事肖讲的。我今年在草溪河流域搞水晶调查，本来应该派两个人去，可分队今年任务太多了，抽不出人，分队长叫我一个人去。

我冒火得要命，哪有一个人出野外的?一个人，万一遇到点什么事，生病啦，被蛇咬了，你们说怎么办?可分队长说，去就去，不去就下岗。操!没办法，我只好去。

那一带说起来也不算偏僻。搞水晶调查比搞别的矿简单，水晶主要产在第四系土壤的土洞中，当地农民挖地都挖到过。

我住在乡政府旁边的刘家，房钱饭钱一个月两百。我晴天上山，雨天在家里整理资料，有时也和那些乡干部吹吹牛，或者打打牌。有一天，乡里的秦秘书对我说：“今天下午到我家去吃饭吧。”我和他刚熟悉，交情还很浅，所以我不大好意思，也以为他不过是随便说说，因为乡下人见面都爱说到他家去吃饭。

可下午他又说了一遍。我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去了。原来昨晚一个农民送了他一个獐子，他叫我来吃獐子肉―――不晓得你们吃过没有，獐子肉好吃，在城里贵得很，八十多元钱一斤。在他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他妻子，她在乡小学当老师，姓梅，我便叫她梅老师。老实说吧，第一眼看见她我便喜欢上她了―――我并没有别的杂念，究竟喜欢她哪一点，我也说不清楚。她温柔漂亮，和气大方，总之这样的女人我从没遇到过。我立刻觉得我跟她很熟，好像那张脸，那双热诚灵敏的眼睛，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他们的孩子已经一岁了，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孩。

他们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我便给他们介绍什么是水晶，主要的用途是什么。他们说，这种石头当地人不叫水晶，他们叫它星宿石，说它是星宿屙的屎。

梅老师说：“我看见它像铅笔一样长乎乎的，有六个面，六个面一样大。”我告诉她，这叫晶体。

这以后，我每天照常上山或者整理资料，没到她家去，也不敢胡思乱想，可她的身材相貌却深深地留在我心里，赶也赶不走―――你们不要笑……

有一天，我从山上回来，她刚下课，抱着学生作业本回家，在路上遇到了。她笑着说：“你晒黑了，不过看起来很精神。”我说，干我们这一行，不晒太阳是不可能的，当初考学校的时候，不知道地质是什么，工作了才知道，后悔已经晚了。

她有点惊讶地说：“你不喜欢这个工作?我倒羡慕得要命，第一次看到你，我便想，我也是学地质的多好!多么浪漫，去爬那些山，去找那些漂亮的水晶……我高考的时候第一个志愿就是填的地质院校，可惜没考上，差了十几分。”我说，女生学地质一般都不出野外。她说，我若是学了，就一定要出野外。

她叫我到她家去吃晚饭，还可以在她家洗澡。我早就想洗澡了，我住的房东家从来不洗澡，我只好到水井边随便抹一下，在井边不可能不穿衣服，所以根本抹不干净。

秦秘书不在家，抓计划生育去了。她炒了一盘腊肉，一个番茄辣椒，味道真是不错。吃完饭，她改作业，我洗澡。我洗完她也正好改完。我们便坐下说话。她秀气文雅的笑，她那种小家碧玉的装束，以及她说话的声调，她招呼她女儿上床睡觉的样子，都让我觉得不一般。我们一谈就是几个钟头。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何况我觉得我和她一点也不生。每天收工回来，我都到她家去，有时候吃了饭去，有时就在她家吃。我的房东家没电视，我到她家去看电视便是最好的借口。有一次秦秘书说，干脆搬到他家来。我一边客气一边悄悄看她，发现她很紧张，脸也红了。我便对秦秘书说，不用麻烦了，最多还搞两个月我就要回去了。

回到住处，我一夜未眠，老想着一件事，为什么一个那么美丽的她，会嫁给一个枯燥无味的乡政府秘书，还跟他生了一个孩子。以前我怎么没遇到她?每天从山上回来，我都盼望看见她，听她说句什么话，或者看她笑，总之不管她做什么，我都觉得非常舒服。

有时候，我们一谈就是很久，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各想各的心事。我们彼此都不敢把我们的爱情揭穿。我们小心翼翼地，周密地把它掩盖起来。我爱上她了，我敢肯定她也爱着我。我反复思忖，万一我们没有力量制止我们的爱情，会弄出什么样的下场?我不敢想象我对她的爱会把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工作一下毁掉。再说秦秘书对我也不错，我那样做，不但可鄙，也会让他对我恨之入骨。我有时想，我若是得什么绝症就好了，我就可以把我的爱情告诉她，甚至告诉她丈夫，我想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不会有人责怪我。

退一步想，我的爱情又能给她带来什么，除了给她的生活添一份累赘，还有什么?我不过是一个搞地质的，被人称为“爬山猴”，常年在野外，即使和她走在一起，恐怕也不能给她带来多少幸福。

有一次她对我说，你应该找一个既温柔又漂亮的女朋友。我伤感地说，这样的姑娘恐怕根本不会有。她说，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温柔也不是漂亮，而是要她也像你爱她一样爱你。我说，这样的姑娘恐怕更没有了。

一晃，我的野外工作要结束了。她问我，回去后还来不来?我说，从我工作的情况来看，恐怕不会再来了，这一带水晶虽然不少，可规模不大，还够不上大规模的工业开采。

真是奇怪得很，最后那几天，她非常古怪，好像很生我的气，不管我说什么，她要么嘲笑我，要么和我抬杠。有一天她煮了一盆嫩苞谷，我说，呀，这么多，我可以吃一个吗?她说，不行，我煮来喂狗的。我真不吃，她又用筷子叉一个给我。我说我又不是狗。她说，狗可以吃，人也可以吃。我不到她家去，她便来找我，说：“喂了那么久，就是一只狗都喂家了。”我去了，她又不和我说话，两人就那么沉默着。

终于到了我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了。我是春天来的，现在已经是繁霜夜降时。日落黄昏，西风残照，枫树喷薄如火，映得山崖红光烂漫，溪面上流动着美丽的霞。月白风清，秋声在树，几点朦胧的灯火，证明大山深处还有人家。山遥远，路也遥远……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名叫草溪河的地方!那天我没敢到她家去，我怕我去了忍不住向她说穿，说我爱她。第二天一早，我在水井边碰到她。我告诉她，我今天走，十点钟地质队的车来接。仿佛没听见，也好像根本不认识我。她什么也没说，低着头，也没看我一眼，挑着满满两桶水离开了。不过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有点肿，很明显不久以前哭过。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哭，当然也很希望她是为我而哭，可我不敢到她家里去问她。

走的时候，乡里的干部都来送我，秦秘书也在里面，我很感动。平时和他们仅仅随便打打招呼，还谈不上是什么朋友，可他们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所以说出来的话都很客气，也很动人。

不知为什么，她没来。我心里非常遗憾。我的眼睛找遍了四周，可我没发现她的身影。今天是礼拜六。她没有上课。

和她就这么分开了。没有浪漫，只有忧伤。

回到城里，对城里的热闹还不怎么习惯，觉得自己成了乡巴佬。而且才回来几天，感觉已经回来好久了。城里这些姑娘，不管她们穿得多么时髦，打扮得多么漂亮，我却看不大上眼。

肖的故事讲完了。大家的酒意已经上来，我们都劝肖，再到那个地方去一次，只说一声你爱她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不需要她也说一声她爱你。你去说了，这件事才显得完美。“你说你爱她，并不表示你要和她结婚。”“而且，所有那些妨碍你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你应该明白，人如果在恋爱，要就什么也不管，去大胆地爱，要就干脆不要考虑这件事!”肖似乎也激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冲出屋去。可他站起来，理了理毛衣，又坐下了。好像他刚才没激动，不过是屋子里太热了。这时一支小巧的蓝色钢笔从他的毛衣里滑出来。他用一根毛线把它挂在脖子上。我们问他：“是不是那个梅老师送给你的?”他点点头。

一个同事想拿过来看一看，我们都想看一看，可肖生气地吼了一声：“不许摸!”

这我们都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