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从不穿裙子

搬家前收拾行李，拉开衣柜最下面的那层抽屉，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裙子映入眼帘。它安静无声地躺在那里，像玫瑰的呼吸，像月季梦里的睡眠。

轻轻地抖开，原来它是那么的小，只适合裹在十二岁小女孩的身上。

记忆开始长出透明的翅膀，越过千山万水，回到身体似竹子一样拔节生长的年代。我们都知道，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曾住过一只叫自卑的小怪兽，而我最早的自卑，竟是始于六岁的时候，始于母亲不小心碰倒的滚烫开水在我小腿肚子上留下的疤痕。

从六岁到十五岁的漫长时光里，我拒绝穿任何的裙子和短裤，终日要将那块丑陋的伤疤藏匿于长长的裤管之下。

可是在那样爱美的年纪里，我得用上多少的力气，才能抵挡住那些色彩斑斓式样繁复的裙子所带来的清凉诱惑。细心的母亲曾注意到我投向小姑娘们身上的艳羡的目光，也给我买回各种各样的花裙子，温柔地劝说我换上。她又怎么能知道我早在这种固执的自我折磨的坚持里，内心不知不觉地对她生起小怨恨，如何能听得进她那些细声软语的抚慰。所以每一次她眼眸里热切的希望，不是被我粗鲁语言就是冷漠神情拒绝，给冰冻成了手足无措的尴尬。

后来，母亲终于放弃对我的劝说。但每年的夏天，她仍是会买回适合我年龄的裙子，粉的蓝的花的素的长的短的。她沉默地把它们摆到我的面前，好一阵子后又在我的无动于衷里沉默地再把它们拿回去，收纳在一个皮箱子里。

我也不是完全就无动于衷的，我偶尔会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跑去把那些美丽的裙子拿出来，对着镜子在身上比试，想象自己穿上它们的样子。而当母亲独自对着被渐渐装满的箱子黯然叹息时，我也会悄悄躲在门后落下眼泪，我不是不懂得体谅母亲的心情，只是盘踞在心里的自卑就像腿上的疤痕一样，在不见天日的光阴里渐渐把我逼成了一副乖戾的模样。不甘，怨恨，羞愤，无奈，愧疚，各种各样的情绪压迫在心里，隐隐约约地疼痛，而后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在母亲带回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时，它们爆发了。

而我发飙所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家里所有的裙子从此彻底消失。

母亲再没有在夏天的时候给我买回裙子。一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居然被学校选拔为合唱团的成员。对于向来沉默而平凡的我来说，这个小小的荣耀足以让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然而在激动过后，我犹豫了，合唱团的演出服是齐膝的裙子，我克服不了自己心里的障碍与恐惧。在合唱团老师的再三追问下，我还是卷起了裤管……

我飞奔跑回家的路上，老师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这么小的一块并不明显，你要真担心的话，穿个丝袜就好啦！”

母亲正在整理衣橱，对我气喘吁吁说出的要求感到诧异极了――是的，我问她家里还有没有一条裙子。好一会儿母亲才回过神来，从层层的衣服底下抽出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我看见她的手有一点抖，我还看见那条白色的连衣裙，在她的手上纯洁得让我不忍直视。只可惜，十五岁的我已穿不下十二岁的白裙子了，母亲马上带我到商店买了一条新的，试穿时，我从镜子里看见我身后的她，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着。

穿上色彩斑斓式样繁复的裙子后，我竟真的一步步变得美丽和自信起来。

而十二岁这条从没穿过的纯洁的白裙子，被我珍藏了起来。从此，它作为一件旧物，承载着我那年少时的往事、经历、情绪和秘密。每每看见它，我便会在心里嘲笑自己曾经无知而幼稚的恐惧，和感激母亲那隐忍伟大的爱。

陈向东摘自《中学生博览》

2013年3月B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