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魁:不跃“龙门”

时间:2022-02-05 10:50:02

知道周长魁,已经很多年――他教小学语文,很优秀,是全区学科带头人,市级骨干教师,却一直在那所农村学校任教。去那所学校很多次,与他有过照面,感觉是内向、腼腆的人。因为工作,偶有接触,但大多不过点头、寒暄,简单几句对话――我并非“自来熟”的人。更何况,区内近四千教师,不可能一一接触,更难一一了解。而且,我并不负责小学。

期末巡考,再次到那里。学校虽九年一贯制,但在远郊,规模小,初中仅200人左右。参加考试的两个年级,五个考室,巡视并不费力,更何况监考老师本就认真。一圈下来,在走廊里不小心碰见长魁,他便极热情地陪着我,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外出办事,他便主动坐下,跟我说话。在他,可能出于礼貌,于我,却感觉难得。

不记得话题是怎样打开的,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说到自己的经历。他的老家,在重庆万州,读小学和初中,却在毗邻的达县,后来考上师范学校,竟在广安的邻水就读――后来才明白,那是三地交界,在大巴山腹地,极偏远。他开始一直说,家在农村,山怎么高,水怎么急,生活怎么苦,总之是,不容易――我有同感,因为,我也是农村人,知道那艰辛和艰难。好在我们都出来了,用老家的话说,是跳过龙门,甩掉“农皮”。

18岁那年,他师范毕业,走上讲台,在老家当小学教师。那段经历不长,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烙印。他说,学校窝在四面围拥的山里,学生大多住山上,早来晚去,来去都要好几个小时。每天凌晨,他都会看见四面山上,处处都有闪烁、流动的火把,那是孩子们上学,或单独,或由家长陪送。“没有电筒,少有马灯,大多是用干竹筒,蘸点煤油,点燃照明。”他解释说,“每次看到那些火把,都很有感触。”感触的具体内容,他没细说。但是几年后,他到了我们这里,在一次全区教师的写作比赛中,把那情景呈现了出来――那篇叫《跳动的火焰》的文章,让当时的语文教研员感动不已,他也因此在区内小有影响。可惜,我没读到那篇文章,而作为一份十多年前的答卷,现在可能也找不到了。

不过,他在山里,只待了两年。两年后,他一个亲戚说,涪城在招教师,他便试着联系。“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申请和简历都是手写的。”他说。我隐约听说过,他写得一手好字,便提及。他开心地笑:“就因那个手写材料,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当场拍板,说要我。”他特别讲到那细节,鲜活的细节――副局长对人事科长说:“我觉得应该把这个人要过来。”科长问:“是你的亲戚,还是熟人?”副局长说:“啥都不是。你看看这手字吧。”就因为“那手字”,他被调过来了――我听说过那个副局长,挺有文化,也爱才。那是1993年,涪城刚建区不久,百业待举,而人手紧缺。那也是教育人特别怀念的美好时光。领导清廉、正直,真正地任人唯贤。想做事情又有本事的人,总能得到较好待遇。

原本,他是可能留在城里的。可惜他只是师范毕业,自考专科在读。“你先到农村吧,专科文凭拿到后,就来找我。”副局长说。长魁二话没说,就到了农村,在一所偏远村小任教。两年后,他拿到文凭,想起那副局长的话,找到局里,没想到,那先生已经退休。“不愿意让老人家再操心。”长魁说。然后转身回来,继续待在那里,几年后才调到中心校――就是现在待的地方。而这一待,就是十多年,他已人到四十。

“有没有想过,当时如果直接留在城里,现在会怎么样?”我笑着问。

“没想过,真没想过。”长魁说,“其实我很感谢那段时光。闲散,宽松,没什么压力,倒是读了很多书。”语气依然淡淡,是被时光冲刷和过滤后的淡――他的课越教越好,在区内小学语文界,有不小的影响和名头。城内很多学校都想要他,但他一直没有动。

这实在让人奇怪。要是没能耐、没机会,还可以理解。可是,有能力、有机会,如他,却一直这样待着,谁能理解?

连他爱人,都不解,不满――爱人是他师范同学,毕业后留在邻水教书。他们的婚礼,似乎也在那里举行。他到涪城三年后,才将她调来――说起那次调动,长魁仍感激连连:他去找人事科长,没想到科长对他印象很深,看了材料就说:“小伙子,你们两地分居这么久,是该调了。”然后叫他找局长签字,局长一看,二话没说,就签了。长魁说,真没想到,居然那么容易。长魁的话语里,有着感激和感动。

“怎么就没想过进城?”我不解地问。

“舍不得离开,这里的人纯朴、真诚。”长魁说。然后,有片刻沉默。在那沉默里,我们彼此递烟,点烟。在缭绕烟雾里,他讲到前两年的一件事――他女儿在城里读高中,周末回来都很晚,尤其是冬天。他每次都到车站接。有一回,碰到一位曾经的家长,便问:“周老师,你还没有买车?”长魁笑说,暂时买不起,又不想按揭,要多给利息。“还是该买部车,好接送女儿。”家长说。长魁没吱声。第二天,家长到他家来了,带着另外三个家长,他们的孩子早就毕业了。四人进来,每人拿出一万块钱。领头的家长说:“这是借给你买车的。我们不会要你利息。什么时候能还了,你给我们就是。”

讲到这里,长魁难得地激动起来:“这些家长,就这样。你说怎么舍得离开?”

长魁说,当地人感激他,因为他让那些孩子受到了更好的教育。家长也尊敬他,拿他的话当圣旨。他讲到一个细节――前两年,开新生家长会时,他曾说,要孩子遵守作息时间,家长要做好表率。“以后开家长会迟到的,要喊报告,要跟全体家长说明理由,大家觉得可以原谅,才能进教室。”没想到,原本像玩笑一样的话,却被家长当了真。接下来的家长会,有人迟到了,真的就像学生一样喊报告,主动向大家说明原因,请求谅解。

能把工作做到这份儿上,不容易。家校之间,能有这样的氛围和感觉,不容易――或许就是这样的氛围和感觉,让长魁留下来的吧?

长魁也说到那些孩子。他教过的孩子、正教着的孩子,有出息的、没能出息的,他都有印象。农村的孩子,调皮、笨、不爱学习,这是一般人的印象。更何况,在这样的薄弱学校,生源更差。但在长魁眼里,他们都非常可爱、懂事。他讲到现在班里的一个女孩,可能有些智障,脑袋不太好用,但是非常认真。“考试的时候,她一直都认真地写,别人早就做好了,她还在写,一笔一画,很认真,但是她写的,几乎都是错的。”长魁说,看到那情形,他心里很酸,却又很暖。收卷后,他特别让那女孩留下。他说:“孩子,你已经很努力了,虽然从答案看,你不会得多少分,但是老师觉得,你已经及格了。”

在长魁的话语里,我想象着那个孩子,心里也很酸,又很暖――这样的老师,谁不会感激、感动?谁不会尊敬、尊重?能遇到这样的老师,哪个孩子会不觉得幸运?

记得前两年,因为生源萎缩,区里有过校点调整的考虑,想把镇中学并到邻近镇去,那里师资强些、质量好些。但家长坚决反对,甚至游行、请愿,最终,区里只好放弃并校考虑,只将当地的中学和小学,合在一起。而长魁曾经提醒我,校门外那满地的鞭炮纸屑,是头天晚上,中考成绩出来后,家长们自发燃放的,祝贺学校所取得的成绩――那成绩,实在不算好,39人参考,上所谓“国重”(国家示范性重点高中)线的,只有两个。

长魁也说到他的困惑和迷茫,不是自己的,而是他对教育的看法和理解――他看过我的一些文章,似乎觉得算是知音。而平常在学校,难得有这样的交流对象和氛围。他说现在的教育,有些变态,不可理解。他说,有时很同情那些孩子,为着渺茫的希望,做着很多没意义的事。他说,教育不该这样,偏偏就成了这样。我说你应该记下这些感受。他说,每天都还写日记的,说着就到楼下办公室,拿日记本给我看――终于看到传说中的那手“好字”:流畅,洒脱,很有力道。当然,更让人感动的是内容,虽是片段式的,却几乎每天一篇。一件件细小的事情,一点点零碎的感触,都围绕着孩子、家长,围绕着学校、教育。

我边看边感叹,真不容易,也真让人感动。我让他一定整理出来,跟更多人分享。他犹豫着说:“可能没什么价值。”我知道他是谦虚,但他接着说:“我只能做这样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让他们感觉稍微好一些。”长魁边说边叹气,满脸无奈。

忘了说,前两年并校后,长魁就教了中学,当了分管副校长。他说到其间的不易:从没教过中学,只好现炒现卖;中学规模一直偏小,招生很“恼火”(方言,指困难、麻烦);孩子读书,也要操心。“真的感觉累,很累。”长魁说,“但是换个角度想,又很充实。”他每天一大早到学校,晚上九点多才离开。周六初三补课,本来没他的事,他还是要到学校来。“我在办公室做些事情,也算是陪着那些上课的老师和学生。”他说。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你觉得这样,值吗?”我问得很小心,长魁回答得很剀切:“从没想过。”接下来,却有些踌躇,似乎不知该怎样措辞。“只是觉得,这样挺好,家长好,学生好,同事也好。”隔半晌,又说:“再说,家也安在这里,孩子大了,就不再想动了。”――爱人调过来后,跟他一样,也在这学校教语文。他女儿,刚参加完高考,据说,成绩还不错。

听着长魁的话,我多次想起另一个老师,也是这所学校的,叫易素蓉,教数学的。她也非常优秀,也多次拒绝城里学校的邀请,一直待在这学校,而且,她爱人,也是这学校的老师,他们的家,也安在这里――去年,全区搞“师德师能报告会”,由我牵头,报告团成员里,就有她,是当之无愧的人选。而这之前,她已在区内很多学校作过报告。我也曾问她,为什么没有进城,她笑着说:“到哪里还不都是教书?这里的孩子更需要我。”

我愿意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跟长魁一样,她也非常实诚。

一所学校,能有这样两个老师,就有了根,有了魂。所以后来,我特意跟办事回来的校长说到跟长魁的聊天――那时,长魁已经去忙下届初一新生的考试和分班了;记得他一再说,像他们这样的薄弱学校,招生一定得抢在别人前头才行――也说到易老师。我跟校长说:“这可是学校的两个宝贝,要好好珍惜啊。”校长比我年轻,也很实诚。“那是必须的。”他肯定地说。然后他告诉我,学校正在想办法,要解决他们两个人的职称――虽然都在中学,工作快20年了,他们,却一直只是小学高级。

长魁所在的,叫龙门学校,因镇而得名。曾有朋友做过考证,稽录有关传说,印过一本书。但我不想引用和钩沉。只是,由这名字,我无端地想到“鱼跃龙门”:据说,每年春天,黄河里的鲤鱼,都会逆流而上,努力跃过高高的龙门,因为“得过者便化为龙”。所以,这个成语,现在常用来比喻事业成功,或地位高升。

不过,每条鱼有每条鱼的生活,并不是每条鱼都一定要跃过龙门的,哪怕是可能会成龙的鲤鱼――比如说,像周长魁和易素蓉这样的老师。

(周长奎,绵阳市涪城区龙门学校副校长,四川省农村骨干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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