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山的天空

时间:2022-01-29 12:06:05

檀香山的天空

中午12点过一点,我从北京首都机场起飞,下午6点过一点,到夏威夷檀香山机场了。如果形容“全然陌生”,不足以表达我对这陌生的感受。我像是掉进了一种深渊,一条小鱼掉进了深渊,怎么游动也还是在深渊。周围的人,也叫鱼吧,都有自己的方向。我没有方向。跟男朋友约好我不出机场,我在候机大厅等他。如果说他是按约定的从美国东部飞行17小时之后,当天下午7点到机场,我只须等一个小时,最好不过。

问题是,我在机场等了两个小时,不见人。没办法,再等。开始的等待还不怎么焦虑。我带有书。包里有饼干。有矿泉水卖。精神的物质的都有。再等下去我慌神了。看不进书。左顾右盼。极为不安。听不懂广播里的英语。一拨儿拨儿下飞机的乘客涌到出口。我的慌神大概是一直写在脸上,不然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为什么走到我跟前问话?

他说,你是不是在等人?我点点头。我在自己的情绪里,不想跟人说话,尤其是陌生人。

他说,我可以在这儿坐坐吗?我嗯了一声,没有理由不嗯。他背着简单的背包,在我身边坐下,我才意识到,别处有许多坐位,他为什么不坐?

这种意识又突然被另一种意识打灭了:啊,他是中国人。黑瘦黑瘦。不是中国穿着。

男子说,你要等的人一直没等到是吧?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笑,说我在注意你。

一口标准的京片子。谈话就这样开始了。不知不觉,我们差不多谈了四个小时。看钟,我感到问题严重:男朋友怎么还没有到呢?他提醒我,是不是你朋友的航班不对?

我还未及思考,他便起身替我问去了。结论是,男朋友的航班在明天上午才能到,而不是今天。糊里糊涂的错位14个小时。晕。

已经是夏威夷的深夜零点。我是人们通常说的,不知怎么办好。男子提议到他家里去住一夜。好大胆的提议。好的提议。我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他大笑,说怎么啦?你以为我是坏人吗?我白白跟你谈了四个小时的话。我什么都跟你谈,我的工作,我的家乡,我的感情经历。坏人用得着这样真心,这样费事吗?我之所以愿意跟你谈话,是觉得值得跟你谈。我相信你的智慧,你的眼光,你的纯洁。我说过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美丽,美丽的女孩子。我的前两任美丽的妻子都骗了我。被美丽骗了,把我在夏威夷当导游十年的积蓄,用得精光,抛弃了我。我还是不改对美丽的喜欢。这不会是我的过错吧?

他又大笑。笑得我有点惭愧,有点脸红。

他接着说,我不跟你说空话,要么你在这清冷的机场大厅等到明天上午,要么跟我走――我不会伤害美丽。我家离这里不太远。现在你倒是弄得我不知怎么办好。跟我走,你又不信任我;不跟我走,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一个人在这里滞留,说不定警察也会把你带走。你别忘记这是夏威夷,是美国。

他不是东北人有东北的人的率性。他不是河南人有河南人的忠厚。他是上海人没有上海人的心计。四个小时的谈话给我垫底。

好吧,那就要麻烦您了。我做了这个决定,不能说心里不打晃。

他是从纽约飞回来的。送中国旅游团到纽约的。他很会说,想必他这导游的英文比母亲语还说得漂亮。被美丽骗了。说得有趣。

走出机场,坐了20分钟的士。20分钟里,我每分钟都想跳下车。檀香山的美丽夜色,都没能打我心里过。不安塞满我的脑子。下了车,我还来得及不跟他走。又偏跟在他后面,一步步走近他的住处。他以为我单纯得傻乎乎吗?我是不是在自投罗网?

进了他家,我坐在靠近门的凳子上,仍是选择逃跑的姿势。进了屋。房子是一室一厅,小。要洗的衣服衣物,乱七八糟地丢着。没有女人的家不像家。他将我的大皮箱和旅行包往墙边一顺,对我说,饿不饿?

我没吃晚饭,饿也说不饿。

他说,别跟我客气吧。中国人的臭毛病。我出去买些吃的。你不要出门。说着他就出去了,反手关了门。我顿时慌乱起来。是去叫一帮人来对付我?或是联系人贩子?我站在客厅神不守舍。恐惧因素快速繁殖,要把我弹出外门。我把门虚荣掩着。绕到屋外的窗子底下。借着夜的掩护,可以依稀看到他回来的动向。

我发现我是多虑了。他确实是买了吃的。抱着硬纸包,在门口朝屋里喊了一声喂,自然是没人应声。他腾出一只手,在裤袋摸出钥匙。钥匙在锁里扭的声音。他用膝头顶开门。亮光泻到了门外。

我从黑暗里走出来说,哦哦,真是麻烦你了。我去接他手里的纸包,双手感到纸包的温热质感。

他说,叫你不出门你怎么出去了?你从黑暗里走出来吓我一跳。

我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吐吐气。

他说,哦,你是嫌我的房子小了,闷人。

他买了几个烤面包、香肠,还有茶鸡蛋,都还是热的。他从不大的冰箱里拿出了大瓶果汁。

两个人都坐在双人沙发上。说是双人沙发,只略比单人沙发长些。本来他是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的。他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坐在一起?也坐沙发?

他是不是在一步步逼近?他没有逼近的动作。我没表态,装作没在意他的话。我们边吃边说着闲话。

他说,你笑起来也格外美。

我不能不笑呀。说出说进,他总有话说。

吃罢,他收拾茶几上的东西,说你洗个澡吧。我说我不想洗。他笑起来,说你不用怕,没关系的,你把门抵紧就是了。那笑有点坏,也坦然。我反倒有点放心。我三下五去二地洗了出来,见他老老实实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是中国央视的娱乐节目。他说你来看看吧,看央视节目是我跟祖国的一个联系。

他拍了拍沙发上的空位。我不好坐过去,也不好不坐过去。那惟一的一张凳子在沙发这边,我说我就坐凳子,不把你挤着了。他又笑,说小家碧玉同志,你大气一点吧,我不会吃了你。小家碧玉同志,真逗。

我侧着身子在他一边坐下了,像是尽量缩小身子所占空间。他说这样很好嘛,我们可以挨得近些。他突然唱起来了:人家都说咱俩是相好,其实哪有这样的好事情。

我很吃惊,这是神农架的民歌。我也会唱。我说,你怎么会唱这个?他说他去神农架旅游的时候学会的。我说我也是。我接着唱了两句,他一下拉住我的手,好一会儿不放。我想要缩回手,他已经先松了我的手。

我眼睛看着屏幕,不知道放的什么内容,印象只是男男女女在那里取闹。他也未必看进去了,他一直在跟我说着话。他说他的亲戚们以为他在美国发了大财,总爱找他要这要那。回一趟国内得花不少钱,弄得他不再想回去。亲戚们的房子比他住得好些。电器齐全不说,还比他的高档些。吃喝的便宜,使许多人有在美国赚钱到中国去用的算计。他是正儿八经到美国来的,还一直是绿卡。有些偷渡过来的人,只要有了钱,什么假材料都能弄到手,便成美籍华人。天下乌鸦一样黑。

浓浓的睡意已经压着我的眼皮睁不开。他还在说自己想说的话。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又握住了我的手。他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说,没别的意思,只想给你点温暖,你就把我当大哥吧,大哥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小妹。

我的眼眶热热。要掉泪。不能让他看到。我在心里叫他大哥。再也没有缩回手的打算。

我渐渐睡着了。我骨子里的警惕性让我惊醒,见他靠着沙发睡着了。那手还握着我的手。我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把他惊醒了。他说,你到床上去睡吧,我睡沙发。不过房门锁坏了。你用那张桌子把门抵住,我怕我情不自禁推你的房门啊。说着哈哈大笑。

我去他房里睡了。按他说的办。其实我去洗澡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是悄悄按他说的办。我暗自好笑。他若施暴,桌子拦得住吗?

整个晚上我睡死了。敲门声把我惊醒。睁开眼睛,天大亮。度过了安全的夜晚。他在门外说早餐已经买回来了,又说,对不起,我不能不喊你。我一会儿就要去上班。

我快速洗漱了。坐下来跟他一起享受早餐。油条水饺豆浆三样。他说他还可以跟我一起待15分钟,叫我慢点吃。

临出门,他把房门钥匙放在桌上,说,我会一直给你男朋友打电话的。昨晚打过几次,不通,是在飞机上。你要离开的时候,只把钥匙留在桌上,带上门就是。交待完,走出门又回头说,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我点头,点出一串眼泪。

他跟我男朋友联系上了。男朋友顺利找到我。我们不能等大哥回来说再见,或是再拥抱一下。我深深环视屋子里的一切。作了一个决定,把他乱丢的脏衣服都丢到洗衣机里洗了。白衣服我还拿起来打肥皂用手搓。看到廊檐下的晾衣架,把衣服晾了,然后按他说的,把钥匙留在桌上,带上门。

我望着檀香山的湛蓝天空,突然意识到,怎么就没想到问他的姓名呢?我的眼泪流出来了,努力不让男朋友看到。我不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他。他会七想八想的。插图:曹全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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