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段没有愧疚的爱情

1……

我与丘泽的相识，是在校门口的小诊所里。都是看上去身强体壮的大男生，却是弱不禁风，军训没几天，就中了暑，倒在了诊所的病床上挂吊瓶。给我们输液的是个秀美温柔的小护士，人也勤快，时不时地就走过来，帮我们看一下滴液的速度是否适宜，或者看我们面前的水杯，是否已经空了。我天性是好动的，那天更是得了多动症似的，将输液的手荡来荡去的，极不老实。嘴里还哼着小曲，在小护士来查看的时候，肆无忌惮地盯着她明净的双眸，直看到她将我面前的水杯都碰倒了，还不肯罢休。

而对面的丘泽，则截然相反，他安静得像个女孩子，视线只盯着一滴滴顺壁滑下的液体。但在小护士柔声让他多喝些水时，他的眼睛里，还是一下子就被慌乱和羞涩挤满了。尤其是无意中碰到小护士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银镯时，他的脸，更是红到连病中的蜡黄都给遮了去。当丘泽再一次弄洒了杯中的水时，我终于窥到了他心底和我一样的秘密。他原来和我一样，被小护士的迷人微笑，给弄皱了心内的一池春水了。

如果是两个女孩子，或许会彼此生出醋意，且各怀了心思默默探询着对方吧。但对于男人，这倒是一个相识甚至交心的契机。两个人目光碰上了，我大笑，他也憨厚朴实地给我回应，便算是彼此认识。而后只一两句，就惊讶地得知，原来我们是同系的学生，而且，竟是同一个宿舍。只不过，因为我家在学校附件，我只将铺盖放入宿舍，还从没有去住过而已。

走出诊所的时候，因为有些头晕，便彼此搀扶着，像一对情同手足的兄弟。经过小护士身边的时候，看得出她很是吃惊，刚才还对她各怀了心思的两个大男生，怎么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好成一个人了？而且，竟是可以好到对她都不理睬的地步了。无意中瞥见小护士脸上的一丝失落，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到丘泽和小护士都红了脸，背上，也重重挨了丘泽的一拳。

2……

知道丘泽是从偏远的山区里来的，对于城市，是模糊又心存了惧怕的，我便在无事可做的午后，拉他去周游全城。常常是我懒，跳上他快散架的自行车就再不愿下来。丘泽倒是很乐意做我的车夫，轮胎都有些不胜负荷了，他还哼哧哼哧地开心载我前行。一路上都是我在喋喋不休地给他介绍风景，还有那些与美女有关的暧昧去处，当然顺便夹带着被夸张了的我的一次次艳遇。丘泽比我还要高大，但在我的面前，却俨然一个温顺的小学生，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真诚地相信；他的过去，是一张没有被城市的世俗浸染过的白纸，而我，则有他或许永远也无法学会的狡猾和无赖。这样的差距，像是城乡之间的高速路，绕来绕去的，找不到尽头。

为了生计，丘泽不断地兼职，家庭教师，饭店服务生，食堂清洁工，图书管理员。我偶尔去给他帮忙，但也只不过是闲得无聊，想找个人说话而已。丘泽却对此很是感激，每次都非要拉我去吃饭，尽管每次都要挨我一顿不耐烦的拳头。无法回报，他便用其他的形式来补偿。我的床铺，常常是最整洁干净的那一个；早起出去买饭回来，就已经被丘泽给整理得清爽洁净。每次逃课去游山玩水，都是他帮我在老师面前遮着，否则早被严重警告N次了。我在球场上招惹了某个霸王，也是他出去，悲壮地代我挂一顿彩。有同学因此便说，丘泽怕是前世欠了你的债，否则怎会如此听从你的“摆布”？

这样的话，丘泽从来不放在心上，他还是执拗地认定我是一个好人。就像他执拗地认定，我每天都陪他做送花仔，完全是为了哥们义气。

是学校附近一家大的花行，店主喜欢丘泽的利索和质朴，答应让他长久地将这份工，做下去。丘泽欣喜，自此愈加地勤奋。他几乎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每日看不见他骑了单车，载了各色的花儿，飞奔而过，便会觉得缺少了什么。那样的芳香和鲜亮，已经植入了每一个人的记忆。甚至，明明知道这是一份辛苦的活计，我却还是忍不住对丘泽心生了嫉妒。尤其，是看他站在那个叫美颀的女孩子面前，将一簇柔美芬芳的花儿，微微笑着递给她，且听她甜美地回复一句“谢谢”时，我的心里，更是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语的浓浓的醋意。

3……

我和丘泽的“送花使者”很快出了名。我洋洋得意于别人投来的艳羡的目光，每次本可以抄近道送的花，非要丘泽绕校园的大道一圈后，才肯罢休。丘泽不知道我的这点虚荣心，但还是很开心地载着我和大束的花儿，昂头在人群里飞驰。有女孩子看过来，我便代安心骑车的丘泽，送一抹含情脉脉的微笑给她们。这样小小的伎俩，果然没有浪费，很快便有情书写过来。甚至，连一向淡然的美颀，也开始在看到我们歌唱着驶过来时，会站立片刻，看着我手中妖娆的花儿，微微将唇角上翘。

几乎是每隔十几天，就会有人送花给美颀，似乎有一个远在昆明的男生，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追她。都是发邮件来预订，有时是纯净的百合，有时是温暖的雏菊，还有时只是一簇粲然的满天星，但却从来没有过玫瑰。每次我将花递给美颀，她都会先微闭上双眼，深深地嗅上一下，才抬起头来，道声谢谢。我一直坚持认为那声谢谢，是只给我一个人的。丘泽也不与我争辩，但却会学了我，在回去的路上，高声哼起曲子。谁都听得出来，那时候的丘泽，心情是和空中飘荡着的小曲，一样的明亮又芳香四溢的。

秋天来的时候，送给美颀的花儿，突然多了起来。依然是如往昔一样，打印的小卡片上，写着：颀，好好的，爱自己。没有署名。丘泽在整理那些花儿的时候，常会自作主张地，将店主不要了的残破了的花儿，小心翼翼地用剪刀修理好了，插入其中。竟是看不出丝毫的痕迹，反而因为那样和谐的色彩的搭配，而变得格外精美独特起来。每每提了这样一篮藏了秘密的花儿，我都会有种冲动，希望这提花的人，会是美颀，而前面的车夫，则换成我。

谁也不知道美颀是如何接受了我的爱，连丘泽都不知道。当我把美颀答应做我女朋友的消息，兴奋地讲给丘泽听时，他没像别人那样，伸手来给我讨糖吃，而是闷头就给我一句：难道那个男生的花，都替你送了不成？怎么悄无声息地，她就爱上了你？

4……

我始终没有回答丘泽的问题，事实上，我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但那时我忙着讨好美颀，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甚至连丘泽脸上写着的鲜明的忧伤和失落，都给忽略掉了。

丘泽又开始一个人送花，为了多赚些钱，有时候还会跑到乡下花农处，亲自采摘花儿。那个原本由我来坐的后车架上，被大量的花儿，压出了浅绿淡紫明黄的颜色，即便是没有花束，飞驰而过的时候，也会因了若有若无的芳香，而让人忍不住抬头去看。但再不是昔日的“双飞使者”，一个人骑的单车，明显得轻松，但却没有人看得出，丘泽脸上的伤感，却是日日加深了的。

我终没有丘泽那样的耐心，可以花上几个小时，侍弄那样娇柔的花儿。我的耐心，像那水上的浮萍，一阵风过，便四散开去。美颀需要一份用真心呵护的爱情，但事事浅尝辄止的我，却是很快地就厌倦了。那时候大三已快结束，每个人都开始在为毕业的去向，无头苍蝇似的奔来跑去。只有丘泽，开始在店主的信任里，在市中心经营起另一家小小的花行。他曾经说过，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后慢慢攒钱，盘下一间小的店铺来经营。没想到，还没有毕业，他就已经在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了。

我很少再回宿舍，丘泽也忙，又没有课可上，两个人因此常常一个星期，都难得见上一面。但我和美颀分手的消息，还是第一个被丘泽知道了。丘泽发短信过来，没有安慰，只冷冷一句话，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5……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无情地丢掉了一份友情，却宿命般地，被因此而换来的爱情，给漠然放弃了。我和美颀，再回不到当初花儿般盛放的爱恋。而丘泽与我，也无法回到那些可以亲密无间地，谈论女孩子的美好时光。那些只在我一个人心底绽放过的秘密，而今，连与人分享的机会，都不再有。我那城市人所特有的圆滑和聪明，终于还是回头，嘻笑着将我自己伤害。

我执意要借钱给丘泽，助他盘下市区的花行，但他却是很坚决地拒绝掉了。我说，丘泽，难道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丘泽说，不，我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份自信，告诉自己，我终会靠自己的力气，而不是小的伎俩，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丘泽其实早就明白，那些送给美颀的花儿，内里的卡片一次次被我换掉了，是卡片上我龙飞凤舞的署名，最终让我赢得了美颀。我曾经很是得意，只花了很少的钱，就换来了一份爱情。原来一直是丘泽，纵容了我的这份计谋，给了我一段没有愧疚的爱恋。

本以为这个秘密，至此完全地展露给我和丘泽。但毕业的来临，却是给了它另一个版本的解释。是美颀在踏上远去的火车的时候，给我发来的短信，说：最初那些花儿，确实是来自昆明的一个男生，可是后来，她突然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善良质朴的丘泽，便果断地拒绝掉那份恋情；但因为羞于表白，只好依然选择送花的方式，希望可以时常地见到丘泽。那些后来忽然增加了的花儿，其实是她自己送给自己的，但却没有想到，里面的卡片，被我给换掉了……

原来，我欠下丘泽的，不仅是一份友情，还有本应属于他的爱情。可是，这个从山村里来的兄弟，却是至始至终，像那坚实的泥土，只给了我宽容。但我，却是连这份宽容，也给淡漠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