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岸边一名抗日谍将的跌荡人生

时间:2022-10-30 03:14:47

2009年10月,《爱》刊刊登了《〈潜伏〉中天津站站长原型的家庭悲欢》,不久,湖北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理事黄忠汉先生给编辑部打来电话,激动地说:“在那个特殊年代,我的父亲也是特殊战线上的一名英雄,他的故事不应该被忘却……”

黄忠汉先生的讲述揭开了史学界的一个谜团:抗日战争时期,皖南事变后,新四军被取消番号,没有军饷,李先念率领新四军第5师6万正规军和30万民兵在大别山和江汉平原上坚持抗日。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在15万日军和8万伪军的夹击下是怎样生存的?1978年3月27日,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李先念首次披露:“抗日战争时期,洪湖特别党组每月上缴银元20万块,维持了我军给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这个特别党组的负责人黄标,正是黄忠汉先生的父亲。以下,是黄忠汉先生的讲述――

心甘情愿当汉奸

我的父亲黄标1895年出生于湖北沔阳州(现仙桃市)峰口镇老沟张家台村,紧邻着美丽富饶的洪湖地区。在那国弱民贫的年代,洪湖堤坝年久失修,经常发生水灾,年幼的他不得不经常随着大人去逃荒、乞讨。11岁时,他在逃荒时与家人走散,在深山老林迷路,被一位年长的道人收留,教他武功。1911年是农历辛亥年,武昌首义了满清王朝,16岁的黄标辞别道长,想回家干一番事业。

母亲由于思念黄标,已经哭瞎了双眼,黄标心里非常难过,每天,他除了到附近寺庙烧香敬佛和练习武功外,就是为娘亲端茶送饭,并娶了府场镇一书香世家的女子束氏为妻,生儿育女。

1925年,中国共产党派出一批党员在洪湖地区开展工作,黄标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叛变革命,共产党领导武装起义,派到洪湖组建红军。黄标参加了红军。他勇敢善战,足智多谋,1930年前后,他先后担任沔阳县苏维埃政府经互会主席、湘鄂西省海关登记处主任、洪湖修械所所长等职。

两年后,洪湖革命根据地遭到军队的疯狂反扑,率领红2军团不得不暂时离开洪湖。洪湖上空笼罩着白色恐怖,黄标有一次穿着便衣与的清剿队伍狭路相逢,因寡不敌众被抓。机智的他任凭敌人严刑拷问,一口咬定自己是走江湖的。敌人见他与一般的红军指战员不同,也以为他是绿林人士,关押了他1年半后,将他释放了。

黄标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的家已被“铲共团”一把火烧了,长兄长嫂已死,三哥不知去向;妻子带着老母亲和两个幼子流落异乡。无家可归的他一边用化名东躲,一边悄悄寻找党组织。在这期间,爱打抱不平、身手不凡的他救了当地“袍哥”、金华寨寨主的侄女,被年迈的寨主推举为接班人,成为“洪帮”老大,他给手下人定的宗旨是:劫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受到劳苦大众的欢迎。但他一刻也没停止过寻找党组织。生活安定下来后,他寻回了妻儿和老母,开了一个茶馆,一边做生意一边打听党组织的消息。

当时,内战仍在继续,日寇正在侵华,黄标作为洪湖地区叱咤风云的人物,成为兵、匪、政、商各种政治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1938年10月29日,日军吕字611部队侵占了沔阳,为了更好地控制洪湖地区,日军派了一名精通日语、名叫雷筱圃的汉奸来拉拢黄标,想任命他为保安大队副大队长,而黄标一次次对他避而不见。

这天,一位和尚打扮的人带着4名气质不俗的人找上门来,让黄标激动不已。原来,那个和尚名叫葛聘山,早在红军时期就在洪湖从事地下工作,对黄标的情况非常了解,与他同来的,是中国共产党在江汉平原工作的几位主要领导同志,分别是襄南军区李人林司令员、天汉地委顾书记、监沔工委王书记和监沔敌工部陈秀山部长。他们先与黄标接上党的关系,然后给黄标带来一项新任务:接受雷筱圃的拉拢,打入敌人心脏。

“让我当汉奸?”黄标一听,脸沉了下来。

李司令笑着说:“你的心情我们理解,拿着枪杆子可以为民族建功立业,默默无闻也可以做出贡献。你看葛聘山,长年化缘,夜宿破庙,豪门受辱,野狗咬腿,但他联络各地组织,帮地方组织出谋划策,功劳一点不比正面杀敌的战士少。”

“交给你的这项工作是经过地委五次秘密研究决定下来的。”陈秀山向黄标解释说:“好比演戏,有唱白花脸的,有唱黑花脸的,假如都演黑花脸,那戏还有没有看头呢?”

“派别人去不行?死了黄屠户就不吃猪肉了?”黄标有点犯横了。

顾书记耐心开导说:“你在洪湖的地位和影响特殊,不是别人能代替的,而且李先念司令员亲口指定:着你打入日寇内部,作牵制敌人的策反工作。眼下是人家请你去,正好将计就计,打入敌人心脏。孙悟空为了战胜牛魔王,不是钻进铁扇公主的肚里去了吗?”

“你忘了入党时宣过的誓吗?”顾书记也开导说,“这项工作对我党非常重要。”。

黄标脑子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来回踱了几步,双手的拳头捏得“咕咕”作响,猛地攥起铁拳朝八仙桌上使劲地擂了下去:“为了打日寇,我豁出去了!”

“好!”几位首长一齐喝彩。

李人林司令告诉黄标:“根据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同志在报告中的意见,凡党员处于特别地位而不过一般党的组织生活者,谓之特别党员。为了你的安全,今后不参加党的组织生活,也不与地方党组织联系,你的党员身份,只有我们几个同志知道。从现在起,你的身边就要成立特别党组,直属襄南军区领导,成员有你,以及将要派到你身边的刘凤亭、万尧阶、夏正清同志,由你负责。刘凤亭做你的副手,物资转运工作由万尧阶负责,夏正清负责保护你。”

黄标接受了党交给他的任务。很快,雷筱圃给他送来一张安保队副大队长的委任状和日本司令部发的通行证。不到两个月,黄标就拉起一支200余人的队伍,雷筱圃给他送来了100余支枪。当然,这支队伍中也包括刘凤亭等3位同志,他们成为黄标的得力助手。

敌人心脏

不久,日军和皇卫军协同作战,企图一举围歼李先念率领的新四军第5师,黄标被皇卫军师长李太平任命为清乡大队长,围剿红军在洪湖的根据地。到1942年,黄标的队伍扩大到300余人,号称一个团,驻扎在峰口。1943年3月,黄标被雷筱圃任命为峰口维持会会长兼县伪保安大队长。黄标凭着他的干练,将峰口镇整治得井井有条,日军今堀司令对黄标十分赞赏,将司令部也迁到峰口。

这天,宪兵队长陈桂章为了讨好日寇,上街抓了33名妇女,用绳索捆着,塞在几辆马车上带回黄标的保安大队,要建一个“慰安所”。黄标怒不可遏,拍桌大骂,恨不得立刻宰了陈桂章。他强迫自己念了会儿经,冷静下来后,想出了一条“智取”的办法。

黄标收下这些妇女后,趁周围没有其他人,让这些妇女们在脸上抹灰,弄得肮脏不堪的样子。然后他来到日军司令部,对今堀司令说:“为保证皇军的身体健康,建议对她们的身体进行一次检查。”今堀称他考虑得很周到,同意了。

几天后,黄标拿着检查结果向今堀司令汇报:“33名妇女中,有3名是麻风病感染者,8名有疥疮,11名患流感,3名有霉菌,这些都是穷人,她们的卫生条件很差。”

“哦――”今堀司令眼珠一转,狡猾地说:“让皇军军医再检查一次吧。”于是,他派了平康医生去复查。平康是朝鲜人,精通朝、日、韩三国语言,日本皇家医科大学毕业。

平康带着两个日本军曹跟随黄标来到保安大队部。黄标把两个日本军曹安排在楼下休息,他带着平康上楼,走进一间空房,突然掏出匕首对准平康,开口直言:“明人不做暗事,我有两个女眷在其中,你若肯帮忙,算我求你。否则,别想活着回去!”平康连连点头:“我愿意!”

复查的结果出来了,与此前相同,而且那8名健康妇女也患有流感。平康趁机对今堀说:“洪湖河湖港汊多,臭鱼烂虾,各类疾病人畜共患,此地抓的妇女多数不能用。请司令三思!”今堀沉吟片刻,下令将妇女全部释放。黄标暗暗松了一口气,为救了那些女同胞而欣慰。

1941年,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将新四军军长叶挺关押,取消了新四军番号,断绝了新四军的军饷。战斗在大别山和江汉平原上的新四军第5 师受到15万日军和8万伪军的夹击。这支李先念率领的部队有6万正规军和30万民兵,断了军饷后处境十分艰难,指战员们吃糠咽草根,衣衫破烂,被称作“花子队”。黄标得到指示后,每月凑集800块银元交给党组织转到新四军第5师。杯水车薪,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心中思考着一个更加冒险的计划。

由于长江被封锁,上下游的许多船只开始走内荆河。内荆河源自荆门,流江陵、潜江等县,纳长湖、三湖、白露湖、洪湖之水,至汉阳县的新滩口注入长江,流域面积10375平方公里,自古以来一直是江汉平原的水上交通要道。黄标借口为日军物资运输船保驾护航,打着“清乡”的旗号,首先肃清了这条水路上的土匪,接管了新滩口,派手下人沿途驻防。为了确保水路的畅通,黄标只在小港一处设卡收税,严禁沿途设卡收费,对过往商船,还经常派兵护送。不到半年,内荆河800里水道全线贯通,成为连接长江上下游的黄金水道,船过帆往,来去如梭,税卡每日收取的银元有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源源不断。日军对黄标大加赞赏,深信不疑,一再委以重任,内荆河成了黄标的天下。

日本人哪里知道,就在他们夸奖黄标“大大的能干”时,黄标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每月从税费中抽出20万块银元,送给了新四军第5师。新四军第5师6万正规军和30万民兵每月得到20万块银元的军饷,如虎添翼,同15万日军和8万伪军作战,屡战屡胜,不断壮大。

由于黄标的这一行动做得天衣无缝,不仅日军未察觉,而且连共产党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乃至于新四军第5师的军饷来自何方,一直是史学界的一个谜。直到1978年3月2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副总理李先念在接见《重返洪湖》电视剧组时说到:“抗日时期,荆州中共特别党组每月上缴银元20万块,维持了我军给养,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1996年,93岁高龄的黄标特别党组成员刘凤亭回忆当年弄财源、运军火,购药物以及保护同志的几则动人事例:他们分工组员万尧阶从事经营,往来于汉口大夹街84号“黄记客栈”,大肆贩运粮食、布匹、枪弹医药,高扯黄团旗号,一路过关混卡,均是深夜将“禁物”运至某寺庙内,等着新四军的马队拉走;李先念和其他红军高级将领,也一次次在黄标和特别党组成员的掩护下,顺利穿过敌人封锁线,来往于洪湖和江汉平原……

愧对母亲

就在黄标一门心思利用日军的信任为红军大行方便之时,他的“杀人如麻”“卖国求荣”的名声也传到了张家台村,村里的男女老少皆面红耳赤,为村里出了这样一位恶人汉奸而羞愧。族人们找出《黄氏宗谱》,用剪刀将“黄标”二字从族谱中剪掉。这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最严厉的惩罚,谓之“剜谱出族”。

黄标没有精力照顾家里,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妻子束氏身上,出身书香门第的她过早失去了大家闺秀的风韵,自从嫁到黄家以后,田间劳作,柴米油盐,敬老抚幼,家务琐事,人来客往,无一不是她操办。黄标“投敌”后,束氏没少受乡亲们的白眼。

黄标的老母已70多岁了。自从黄标当了“汉奸”之后,她一直拒绝见他。黄标送来的衣她不穿,黄标送来的点心她不吃。她整天念经祷告,祈求佛祖显灵为黄标换心肝。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她请亲家束老秀才来帮她写遗嘱。束老是一位爱国知识分子。黄标曾想将他接来一起居住,他断然拒绝了,带着几个外孙另起炉灶,教外孙们读书识字,向孩子们灌输“爱祖国不当亡国奴”的思想。

在昏暗的油灯下,黄母正气凛然地诉说着对逆子黄标的失望,束老流着眼泪一笔一画地记录着她的遗嘱。遗嘱写完了,两位老人伤心地放声大哭。黄标的兄嫂们怕老母寻短见,日夜轮流守护。可是,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天早晨,黄母乘人不备,自缢身亡。

黄标得到消息,迅速往家里赶。他走进家门时,哭声渐渐停止了。前来向黄母告别的人见到黄标,像见到了“瘟神”一样,纷纷避开,有的板着脸走了。黄标飞步跑到母亲床前,“扑通”一声跪下,大呼一声“娘,我没有为你送终啊!”便失声痛哭。屋里的人都冷眼注视着他。

“你哭!你还知道哭?!”二哥气愤地吼叫着,转身朝屋外走去。三哥也没有理他,扔给他一张宣纸,他展开一看,是母亲的遗书,那清秀工整的毛笔字此刻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向他的心脏。纸上写着:

“黄门世代农耕,人无显贵,尽皆白丁。然忠厚传家,乡党交口称誉;以诚待人,邻里亲如一家。老身相夫教子,不求儿孙显贵,不慕高官厚禄,只求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立身。

谁知老身不幸,生一孽子,于国难之时认贼为父,卖身求荣,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其所作所为,令人切齿,乃黄门之败类,炎黄之孽种也。老身生无以对世人,死愧以见祖宗。呜呼!虽有一死亦难洗老身之羞矣。

老身死后,所遗三孙,长孙过继二子名下,二孙过继三子名下,幼子交束氏抚养。望束氏怜老身疼爱之情,对弱孙严加管束,使其做一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之人。

老身死后,装殓从简,唯脸上多盖两层白布,以示老身无颜见列祖列宗。”

遗书的落款处盖着黄母血红的手印。

“冤枉啊――!”看罢母亲的遗书,黄标大呼一声,晕了过去。

1945年,各国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捷报频传,8月10日,日本天皇向世界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此时的黄标,手下有千余人马,武器装备精良。政府正在抢摘桃子,抢占地盘,收编军队,黄标再次成为各派势力拉拢的对象,其中包括第五战区的吕正刚、蒋政府新委任的沔阳县县长肖赞和等。

但黄标谁也没靠拢,反而说服了吕正刚率部起义,弃暗投明。1945年9月13日,黄标骑着枣红马,率领他的部下600多人枪,20条船的辎重,还有吕正刚的部队,分水陆两路向襄南军分区的驻地――大同湖下丰岸进发,投奔组织的怀抱。

欢迎仪式在下丰岸辽阔的草原上举行,襄南军区司令员李人林代表李先念表示欢迎,并宣读了新四军第五师政委陈少敏同志发来的贺电,任命黄标为襄南军区汉沔指挥部副指挥长(副师级)。汉沔政务委员会主席陈秀山激动地说:“同志们,你们在黄标同志的带领下胜利地回到家里来了!黄标不是汉奸,他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是我们家里的一根大梁呵!他和你们一起忍辱负重,战斗在敌人的心脏,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听到这慰贴的话语,黄标的眼眶湿润了,渐渐地,那闪动的泪花聚在一起,形成泪水,流淌下来,滴落在嘴里,甜丝丝的。这是喜悦的泪水,幸福的泪水啊!也许,在黄标的一生中,仅仅这一次,他尝到的泪水滋味是甜的。

后 记

不久,发动内战,集结重兵对新四军第5师展开疯狂的围剿,黄标和战友们拿起枪同反动派作战。在一次战斗中,他负了重伤。部队突围前,首长们考虑到黄标不便参加部队急行军,派两名警卫员同黄标一起化装后隐伏下来,就地养伤。可是没过多久,两名警卫叛逃。伤愈后的黄标再一次以和尚身份出现,身披袈裟,手端盂钵,化缘行善在湖南益阳等地,苦等部队归来。

1949年5月,湖北、湖南解放了,黄标以前所在的部队已不知调往何方,更不知番号,而领导他的首长们也不知调到了何地。在无可奈何之下,黄标在武汉找到一位战友,经战友介绍任武汉市公安局政保处情报站站长。他的党籍暂时不能恢复,因为按照党的组织程序,他离开组织将近四年,必须重新审查。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很短时间里,他连续侦破两起特务案,受到中南公安局和武汉市公安局的嘉奖。

风雨并没有停息。1951年春,黄标回到住处正准备吃饭,被沔阳县来的几名公安人员带回沔阳,丢进牢房。原来,新生的县级人民政府为了响应中央进行肃反、镇压反革命的号召,决定将旧政权的头面人物拉出来枪毙。由于黄标的身份不为当地人民所知,他也首当其冲。

1951年5月18日上午,黄标和另外几名囚犯一起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有口难辩的黄标背上插着“洪湖大汉奸黄标”的标志,两眼圆睁,怒视天空。就在行刑令下达前几秒钟,突然一辆吉普车疾驶而来,车上高呼:“枪下留人!”随之跳下一名公安警察向监斩官交付一份加急电报,电文明示:“速送黄标同志回省。”电文落款为副省长兼公安厅长陈一新。

黄标得救了。原来,武汉市公安局局长朱涤新得知黄标被沔阳县地方政府抓走的消息时,他不便插手处理,立即向省厅报告。陈一新厅长当即拍板,以借口需要黄标破案为由,将黄标从枪口下救出。

九死一生的黄标于1953年病逝,年仅5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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