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屎: 在对方拿起砖块之前,跑

时间:2022-10-29 09:17:04

2013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王二屎结束了在长沙工地上一天的劳作。他刷完这个项目的最后一面墙,决定去下河街口那家最熟悉的外贸店看看。他走了20多个来回,最终还是没能走进去。他的口袋里揣着韩寒的“ONE・一个”发给他的1500元稿费。这笔钱,是他前几天从附近邮局取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他想象着自己把身上那件酸臭无比的迷彩服脱下来,扔进湘江,换上印着对钩标志的运动服,但最终也只是想象而已――就像他曾和爱慕的姑娘坐在电影院,身上的干净衣裳总是散发出水泥味,让他总误以为还在工地上一样。

几个小时之后,他喝醉了。嘴里喷着明亮的酒气,像朵花儿一样瘫在工地附近的河边。

生活跟梦境一样。他后来说。

这沓钱,被他塞在衬衣最里面的口袋里,最外面那几张还挂着黑色的汗渍。他舍不得用,也舍不得存进银行卡。他不敢随便花掉它,就像他不敢扔掉尊严一样。

那篇稿子是在长沙万达广场一间潮湿闷热的工棚里,一片脚臭味和烟雾缭绕的包围中,王二屎躺在床上举着手机敲出来的。2000字,花了他两个晚上的时间。正在琢磨标题,有工友和牌,大喊一声:《天仙配》嘞!烟灰抖落在王二屎的脚丫子上,他嘿嘿笑,打出了文章的标题《天仙配》。

稿子用自嘲犀利的口吻描述了农民工真实而残酷的青春。王二屎的真名叫王本松,80后。王二屎是他对老家一个18岁男孩的称呼,“二就是傻的意思……屎,也差不多的意思吧”,他觉得自己有时候挺幼稚的,投稿时就把这个绰号挪了过来做笔名。

领到稿费一个星期后,31岁的王二屎坐上了从长沙开往张家界的大巴。新工地在等着他。

工地在张家界的乡下。在这儿他的工作变了,成了“打杂”的,搬砖、提水、搅拌混凝土什么都做。他的工作总是在不停地变,但终究还是在工地上。

工地上这么无聊,干什么呢?看书。他以前也看,只不过在时间分配上没现在这么专一。王小波、韩寒、卡夫卡、马尔克斯……历史书也看。最近一个月,他看的书叫《禅学指归》,当时这本书躺在一家旧书店落满尘土的书架子上,王二屎看到了它,瞄了几眼觉得有趣,便带回了工地。

不过,他最喜欢的人是韩寒。17岁那年,王二屎从一档闹哄哄的电视访谈节目里认识了韩寒,从此便迷上了这个跟自己同岁的“天才”。初中辍学后,王二屎常常步行20多公里山路去镇上买韩寒的书看,《三重门》、《零下一度》一本没落下。

后来韩寒创办电子杂志《ONE・一个》,作为脑残粉,王二屎第一时间用他那台1800块的联想手机下载了杂志软件。现在,这部已经掉光了漆皮的手机还在用,软件也还在。

而《天仙配》发表,是他人生最值得庆贺的时刻之一。他打电话告诉了最信任的两个朋友,一个是那个陪他看电影的姑娘,一个是从小看他日记长大的外甥女。他简直开心死了。从此,对于生活,本来就十分憎恶的生活,他多了一些反抗的力气。他曾打算跟同学一起开店,离开工地,离开包工头姐夫对他人生的“控制”,但母亲哭泣着反对,他又放弃。跟那个徘徊在外贸服装店门口的夏日傍晚一样。他憋着一口气,最后又生生吞下去。

他老老实实回到原来的轨道里,但又有点不同。每天6点半下班,如果没别的事,他会先洗个澡,躺床上,舒舒服服地写。一个或两个小时,很多时候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周围通常都很吵,搞得他很烦。但他还是愿意写,工地上没人听他讲话,而在他写的小说里,有愿意听他讲一百个故事的姑娘。

今年1月,他的第二篇文章在“ONE・一个”顺利发表。写他的童年,放牛、偷黄瓜、母亲拿着竹竿追着他满村跑那些。他对这篇文章并不满意,因为写得太皱巴巴婆婆妈妈了,“你等着我的下一篇吧”。

他生性腼腆,断不会随便夸下海口。今年6月,他的第三篇文章《你好美呀,请等一等》又发表了。这次,他在微信朋友圈里郑重推介了自己的文章,还给自己点了赞。

王二屎说,成长的一种,就是他对自己写的东西相对来说越来越满意了。“满意”的标准是,“得跟别人写的不一样”,“就像韩寒跟别人不一样一样。”

在第三篇文章里,王二屎写了一个农民工暗恋他“女神”的故事。“女神”是有原型的,就是那个陪他看电影的姑娘。他俩在长沙认识,当时她在一家银行上班,她曾经在他失恋的时候陪伴过他,是“最懂”王二屎的人,没有之一。但是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王二屎猜测可能是因为“女神”找了男朋友。在这篇文章里,他幻想过跟女神一起回到校园,“同他们共享这一片小小的天空”。但也只是幻想而已。

工地上没人关心他在写什么。在王二屎的包工头姐夫眼里,这是不务正业,没出息。姐夫嘲笑他是异想天开的傻子,说这样就能娶上老婆啊。“没想过通过写作改变什么,只是我可以写,可以干点搬砖以外的其他有意思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干呢?”

他是如此憎恶这里的一切,以至于把每天在张家界的乡间小路上跑上10公里当做一种发泄。“工友们喜欢随地吐痰,高兴吐,不高兴也吐,吃饭时大声说话,声音大到让人耳朵几乎聋掉。他们还不喜欢用公筷,公筷就在菜盆子里,但没人用。”他说,“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坐一块钱的公交车,夏天热得要命也不买矿泉水。问他们留着钱干吗用啊,他们说,回家盖房子。他们就是这样,说得难听点,这样跟畜牲有什么区别?”

他和工友们互相嫌弃着,但他又离不开工地。“我找不到比这里更适合自己的地方。多肮脏啊,但多自由。工友们多愚昧啊,但多真实。”

前段时间,吃饭的时候,他在工地上走,一条钢筋从楼顶掉下来,击中他的后背。他攒着一口血噔噔噔跑上楼,问,谁扔东西砸我啊?有人说,是我啊,怎么样?王二屎说,你道个歉。对方说,你急个×,砸死了工地赔!

王二屎说,在经历无数次失败后,他已经放弃用《劳动法》、“文明整洁仁义廉耻”之类的玩意儿去告诉工友们如何“走出原始”,但他还是找到一种对付他们的办法,那就是――

在对方拿起砖块之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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