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工崎岖美国行

当地时间11月7日晚，主打经济复苏、承诺恢复就业的巴拉克.奥巴马作为美国第43位总统，成功连任。而在此前一个月，中国民营企业三―重工将这位美国总统告上法庭。

此前一年半内，奥巴马政府接连以威胁国家安全为由，在通信、能源等领域对中国投资者展开狙击，三―重工、华为、中兴在美投资项目，突然纷纷喊停。

此后，美国国务院发言人维多利亚・纽兰在新闻会上提醒中国确保双边公平竞争环境，并强调：“美国公司也应该有同样的途径进入中国市场。”

中国大陆不断开放的34年间，中国企业在市场经济的大纛下走向海外最终来到自由美国的投资市场门前时却遍尝“闭门羹”。在三―重工状告美国总统案背后，未来日益开放的中国将如何应对层出不穷的“美国游戏规则”，草木皆兵的美国又将如何面对求富图强的中国改革？

一座风电场引发的纷争

9月27日下午Z点，从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赶回华府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平静地翻看了一份从秘书手中接过的长达四页的文件后，快速地在最后―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份总统令在28日下午由白宫公布后，立即引起轩然大波：禁止三一重工投资俄勒冈州4座风电站建设项目。

这一由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作出的临时裁定，在经过三个月的协商谈判后，最终仍然上升为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禁令，

据美国白宫网站公告称，这是22年来美国总统首次以国家安全的名义签署命令禁止―桩外国商业交易。

值得玩味的是，上一次美国总统亲自签署命令终止外国商业交易同样是针对一家中国企业。1990年，时任总统老布什签署命令，以侵害美国国家安全及迫害人权为由，终止了位于西雅图的美国航天电机制造商MAMCO与中国航空航天技术进出口公司的一家公司的发动机零部件交易。

有分析指出，上一次总统禁令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下，成为巩固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对华实施出口管制政策的最佳判例，如果现任美国总统是在清楚总统禁令的实际作用的情况下签署该法令，那么未来中美贸易摩擦将有很大可能呈现升级趋势。

实际上，围绕着投资禁令'中国企业与美国政府的较量已经在局部展开。就在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第二次颁布禁令一个半月后，三―重工于9月12日正式将该委员会告上美国法庭。而在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永久禁令颁布后，三―重工又于10月1日把美国总统作为连带被告一同写进了诉状之中。

短短半年，三一重工美国风电投资案件的影响不断发酵。继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沈丹阳在会上敦促美国司法部门“公平公正公开审理该案件”之后，商务部部长陈德铭在11月举行的十新闻会上再次提醒美国“中国商务部有责任在本国企业正常利益受到侵害时给予保护”。

然而根据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三一重工在美关联企业罗尔斯公司以及该风电项目原持有者Terna美国能源公司等的多份报告显示，纷争的导火索是一座待建风电站选址。

三一重工副总经理吴佳梁在接受大陆媒体采访时曾透露部分投资与谈判细节。2012年3月，由三一重工在美关联企业罗尔斯公司（Ralls）出面从Terna美国能源公司手中购得四座地理分布相对独立的风力发电场建设项目，交易总额为1300万美元。

Terna美国能源公司由意大利电网巨头Terna S.P.A.公司，于2010年12月出资创立，并取得美国俄勒冈与爱达荷两个州的风电站项目。罗尔斯公司则由三―重工副总经理吴佳梁及财务总监段大为于2010年8月出资建立，并取得美国得克萨斯州风电站发电项目。该项目使用罗尔斯公司从三―重工购入的5台风力发电机，于2011年7月29日并入北美电网。

两家公司于2011年起开始商讨俄勒冈风电项目交易事宜。2012年3月16日，罗尔斯公司正式接管这一项目的全部工程。吴佳梁在呈给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的报告中称，这一交易的目的在于确保三一重工生产的发电设备顺利进入美国风电市场。

随后的两个月中，罗尔斯公司却迎来了首位“不速之客”。

今年5月，美国海军开始多次催促罗尔斯公司对风电项目进行搬迁。原来，罗尔斯公司接手的4兆瓦风电场中的一个正好位于美国海军设在俄勒冈州鲍德曼无人机基地的投弹实验区范围内。美国海军在调查中提供的理由显示，无人机训练属于高敏感、高强度军事活动。为保护国家安全并避免民用电力设施与军事器材在使用空间上的冲突，美国海军建议罗尔斯公司将风电站向南搬迁1.5英里。

吴佳梁认为，尽管该风电站的选址已经获得美国航空管理局（FAA）的批准，但由于美国海军一再要求，罗尔斯公司同意搬迁。据业内人士透露，这一搬迁活动至少涉及百万美元成本。对于仅有1300万美元的建设项目而言无疑将带来极高的亏损风险。

但即便如此，搬迁项目仍然受到阻碍。吴佳梁在报告中称，“罗尔斯公司获得美国航空管理局批准的选址得不到美国海军的认同，而美国海军所指定的地点又没有得到空管局的批准。”

情急之时，罗尔斯公司却又迎来第二位“不速之客”一一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

罗尔斯公司遭遇审查始末

“在遥远的美国、距离军事基地1000多公里的地方，三―重工刚准备装几台风力发电设备，就引起了CFIUS的关注？”三―重工总经理向文波在接受大陆媒体采访时，除了倍感憋屈外，更多的是不解。

1000多公里的说法或有夸大，但事实却比向文波揣测的更为复杂。这个在中国制造业龙头企业一把手心目中神通广大到出奇的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实际上是一个跨部门联合审查监管机构。根据美国2007年《外国投资和国家安全法》（FINSA）规定，外国投资委员会由8个联邦行政部门以及7个白宫机构共同组成，直接由美国总统负责。其阵容之庞大，堪称浓缩版的美国联邦政府。

此外，《FINSA法案》规定，外国投资委员会只对具有国家安全风险的特定交易进行审查；但一旦进入审查程序，只以国家安全为唯一标准，无需考虑国家与企业经济利益。传统来讲，一旦某项交易受到该委员会“关注”，大多数美国企业都会对其望而却步。

根据外国投资委员会公布的数据显示，在2008-2010年，该委员会共查阅外国投资案件313起，第一轮为期30天的审阅阶段得到豁免的案例只有29例，第二轮为期45天的审查阶段得到豁免的仅有13例。大部分企业在接到该委员会第一轮交易警告后，就主动放弃了外资交易行为。

一名俄勒冈州政府经济官员向《凤凰周刊》记者透露，在Terna美国能源公司最初的规划中，有6座电站进入了海军投弹实验区，其中4座已经获得FAA批准得以建成，l座在海军强烈反对下被撤销，还有一座待建电站日后由罗尔斯公司购入。

海军部门的一些官员在Terna美国能源公司立项之初就已私下向州政府施压称，将把这一风电项目纳入外国投资委员会审查范畴。总部设在罗马的Terrla美国能源公司的母公司Terna S.P.A.高管否认提前知道该项目在交易前已受到外国投资委员会关注，但承认美国海军曾与其子公司就选址问题进行沟通。在2011年Terna美国能源公司与罗尔斯公司开始接触前，外国投资委员会―直无权管辖这―项目。

但Terna S.P.A.的一名官员透露，Terna美国能源公司在与罗尔斯公司交易期间，曾明确告知“问题”风电站的具体地理位置。

罗尔斯公司随后的介入为外国投资委员会的审查带来了新机会。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律师杜伦特分析称，依照惯例，外国投资委员会介人审查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交易涉及外国直接投资；第二，投资额超过2000万美元。

严格意义上，罗尔斯公司与Terna美国能源公司的性质相同，属于美国企业问交易，而且交易总额只有1300万美元，不在该委员会例行审查范畴内。

2012年4月，罗尔斯公司按照计划开始与中国三―重工以及另一家中国企业亿城股份下属的全资子公司中嘉合创商讨电站收购交易时，双方将交易价格抬升至3840万美元，使得外国投资委员会介入调查的两个条件均得到满足。亿城股份原为中国一家房地产投资集团。此前受中国房地产政策影响，积极寻求投资转型。

5月17日，据大陆媒体报道，亿城股份首次透过媒体，对外直布这项价值3840万美元的收购交易。而几乎在同一时间，美国海军也首次向罗尔斯公司致函，敦促其开始搬迁项目。

外国投资委员会以及白宫等机构下属的8个部委、15个联邦级调查委员会，数十个调查机构也旋即启动。关于罗尔斯交易案的报告开始源源不断流向美国财政部。据国会研究报告的部分内容显示，罗尔斯公司高管吴佳梁与段大为在三一重工公司的任职情况与股权比冽也被纳入审查之列。

一个月后的6月14日，参与交易的罗尔斯公司、亿城股份以及三一重工收到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的书面调查提醒。但此时，这封以“外国投资委员会”开头的信函，并没有引起吴佳梁的足够重视。根据吴佳梁向大陆媒体透露的细节显示，在收到调查提示后，吴的律师团队对其解释说：调查“只是例行程序，只需补交一份报告”。

根据规定，任何在美外资交易向外国投 资委员会申报均采取自愿原则。罗尔斯公司为规避风险，此前与Terna美国能源公司及与三一重工的两项交易并未主动申报。

不过，在外国投资委员会开始介入调查后，Terna S.R.A主动向其提供了大量与罗尔斯公司有关的信息。该公司一名运营官员指出，Terna美国能源公司除出售俄勒冈州部分电站项目外，仍然有六个风电项目在美国三个州范围内需要经营。显然，此时吴佳梁没有意识到这份“补交”报告在审查中应有的份量。

7月11日，吴佳梁同律师去华盛顿参加外国投资委员会的一个听证会，据其事后描述，会议还是比较成功的，“是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会后，吴佳梁还和律师到美国财政部旁边的五月花酒店小酌―番表示庆祝。他本人更在7月18日北京的中美高层投资促进会上发言称：“CFIUS是一个温情.透明又讲理的机构。”

可惜的是，罗尔斯公司的庆祝来得太早了。

7月25日，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完成第一轮为期30天的调查后，向罗尔斯公司发出了第一道禁令，要求该公司立刻停建所有风电项目，并要求只有获得该委员会许可的美国人才能进入工地，同时撤出所有施工设备。

于是，罗尔斯公司立刻联系卖家，希望将风电项目转让出去，但为时已晚。就在其抛出转卖意向后的8月2日，外国投资委员会立即追发第二道禁令，严禁罗尔斯公司使用三―重工设备，禁止未经许可转让风电业务。最终，亿城股份于8月31日晚间公告，决定终止对美国风电项目的收购。

“走开，什么都没有！”

2012年11月10日，北京，十新闻会现场，三一重工董事长梁稳根言辞凿凿，“我们的态度是四个字‘抗争到底’。我们相信美国的法律，相信美国人的勇气，也相信世界的公正。”此前，向文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示，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与总统奥巴马并非是炒作，而是为维护自身利益的“没有选择的选择”，同时也是一个艰难而“严肃的决定”。

根据《FINSA法案》规定，外国投资委员会颁布临时禁令后，调查对象可在45天内提起上诉。在这45天内，三一重工对美国政府的裁定进行了积极回应。

在美国外国投资委员追发第二道禁令后，三一重工董事长梁稳根曾分别致信美国总统奥巴马与国务卿希拉里，言辞中肯地寻求解决办法。但据吴佳梁透露，美国总统与国务卿均未就信中内容给予回应。大陆《中国新闻周刊》曾披露，罗尔斯公司曾联系一名前北约高级军官负责的公关公司对华府展开游说。但得到的回复却是“你们不要掺和，改变不了什么”。

美国华盛顿游说集团律师鲍德温则向本刊记者透露，由于外国投资委员会已经明确颁布禁令华府几乎不存在其他“解决办法”。“五角大楼在这一调查案中始终保持势在必得的姿态，使得其他部门难以提出不同声音。”向文波在接受大陆媒体采访时也表示，曾就此事与美国商务部以及美国驻华使馆进行沟通。“美国商务部只表示了同情，但无法影响CFIUS的决定。”

经历了8月的奔走无门后，距离上诉失效还有两天，会谈仍然未获进展。美方代表以涉及国家机密为由，拒绝回答三一重工的全部问询。针对三一重工提出的赔偿要求，外资委的谈判代表更是生硬地回答：“走开，什么都没有！”

9月12日是三一重工提出上诉的最后期限。吴佳梁和五名律师―直在电话机旁坚守到午夜，希望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在最后一刻能够给予积极回应。最终，在9月12号晚23时57分、距离上诉失效期只有三分钟的时候，吴佳梁才正式发出了信函。

然而，就在发出信函后的第15天，美国总统奥巴马正式签署总统令，使得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对三一重工案的裁决永久生效。对此，向文波表示，三一集团的律师团队并未料想如此。据英国《金融时报》披露，向文波在接获消息后勃然大怒，指责美国为“小家子气的无赖，不可理喻”。这一表述得到向文波本人的证实。但他表示当时的心态无法用语言表达，事后他特意声明建议将报道改为“不讲道理的人”。

“无论是否打官司，都不会给三一重工带来不可承受的损失。”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向文波如此说道，三一重工可以借此为中国企业国际化积累更多经验。“别人打了你一拳，如果不还手，就是对侵权的默认。只有还给他一拳头，他下次才会小心。中国企业应当依法保护自己的权益！”

三一重工律师团队的首席律师、美瑞律师事务所夏廷康则指出，“三―重工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上诉胜算大于1%。”但这名律师也透露称，同样受到调查的华为公司，并没有选择进入司法程序。对此，吴佳梁解释说，三一与华为、中兴采取策略不同，是企业文化与高管性格不同所致。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律师杜伦特则分析称，三―重工选择上诉并非反常举动，“只是大多数企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规避风险。”

要知道，自2001年同美国迪尔公司签订第一份合作经销协议以来，三一重工进入美国已达11年之久。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地方分区法院将于11月28日上午就是否接受审理三一重工上诉一案召开听证会。

在三―重工提出诉讼后的10月30日，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参加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组织的活动时表示，三―在美投资受阻只是“例外”，美国依然欢迎中国投资为其创造就业机会。据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的数据显示，2008年-2010年间，该委员会一共审查外资交易313起。审查数量占前10的国家中，涉及中国的审查只有16例，位居第6，远远少于英国、法国、以色列、加拿大及日本。

同样在风电投资领域，沈阳动力集团有限公司早于2009年通过在美上市融资方式与美国可再生能源集团共同成立美国第一能源公司，获得得克萨斯州15亿美元的风电站建设协议。该企业在投资时还得到了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的支持。

此外，三一重工在美国亚特兰大以及威斯康星两地投资数亿美元的制造业基地并未受到来自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的任何禁令，三一重工总经理向文波本人，则表示希望像三一重工一样的中国企业能够更多地为美国社会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