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修宗迪一席谈

时间:2022-10-29 06:48:39

理解力涉及文化知识水平

徐如中:(以下简称徐)演员演戏,首先要有理解力,对剧本和角色的理解,归结到底是对生活的理解。

修宗迪:(以下简称修)就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吧,刘恒是在写普通老百姓生活的艰辛,他们如果没有点阿Q精神,还真没法活。演员如果不理解刘恒,不理解生活,你只能演表面一层皮。我在《我的1919》中演外交总长陆征祥,如果不了解巴黎和会实际上是帝国主义列强的分赃会议,当时北京政府的亲日和卖国的本质,以及接着爆发的“五四”运动,你又如何去演他既要维护中国民族尊严,又难以违抗北京政府命令的矛盾痛苦心理。你对角色理解有多深,演的角色也就有多深。理解不准确,角色体现得也不可能准确。

徐:理解力涉及到文化知识水平。

修:脸蛋漂亮点,眼睛大点,两条腿长点,就能成为演员了?演员得有学问,有经验,有技巧。你什么也没有,给你一部好片子,你都不会欣赏,给你一个角色,也不知从哪儿下嘴。这哪行?

徐:演员比观众理解低,比观众联想贫乏,观众从他们的表演中能获得什么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呢?

修:一个有修养的演员,观众能看到他背后的东西。说起来很虚,其实是很实的。于是之在影片《丹心谱》中演丁文中,一看就相信他是个一肚子古文和医谱药方的老中医。这是演不出来的,是多少年各方面修养的积淀,让你感觉到这样的气质。童超给我们讲过唐诗宋词,他从一首唐诗中分析出人物、行为、神态和环境。他确有学问,所以他演的角色能放光采。

表演要有欣赏价值

徐:创造角色是以丰富的文化知识作基础的。没有这个基础,把生活和人物理解得过分肤浅和简单,必然造成表演的简单和平淡。现在好像把戏演得跟生活里一个样子就可以了。演戏嘛,总得有想象力,有设计,有创造,使之有欣赏价值。你在《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就是给张大妈送荔枝这点事,演出了多少动人的戏。

修:我出门前,先整理一下头发,见院子里没人才出门,偏偏碰上云芳爹妈,问我忙什么哪,我忙推说查查卫生,把那串荔枝藏到背后,装着查卫生的样子,实际是在观察他们看到荔枝没有。其实他们早看到了。

徐:为什么要整理头发,为什么要看看院子里有人没,为什么要推说查卫生,特别是把荔枝放到背后,这些细节都反映刘大爷内心的隐秘和他与张大妈的关系。这里都是戏。

修:我到张大妈家是去献殷勤的,可说得很随便:“我送点荔枝来!”我把荔枝剥了皮给她,她没理我,我只好自己吃了。我又剥了一个让她吃,她吃了。我赶紧观察她感觉如何。她说:“还挺甜。”我高兴了,因为她接受了,趁势把荔枝留下,还找了个借口:“也让孩子们尝尝。”

我起身去关门,却见古大妈出门,只好不关了。我知她是来偷听的,故意把声调提高了:我约几个好动的老哥儿们,闹个秧歌队,算你一个不算?她说:“别介”。我低声说:“一块儿乐乎乐乎。”她说:“还不够让孩子们笑话的!”她明白我的意思,乐了。

徐:戏剧性强的戏好演,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的戏难演。可这里的戏却那么耐看,就是因为人物关系把握得准确,人们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看到他的内心活动。两人心里隐藏着的感情是很浓的,但表现形态是淡淡的,很自然的,人们能感觉到这对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都那么大岁数了,谁也不愿说出来。

修:张大妈得了痴呆症,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我第二次提了一串荔枝去看她。她忽然想起从前刘道林要求和她结婚因为孩子还小没有同意的事,我觉得这事早过去了,抹一抹算了。没想到她把我认出来了:“你是刘……”我说:“刘道林。”她忽然伸出双手抚摸起我的脸端详起来,我的眼睛也盯着她的眼睛,她含着热泪、动情地说:“我对不起你!”我也热泪盈眶了。

徐:这段戏交流准确而细微。两个人长期以来相濡以沫,最终却没有了却心愿。一个表示歉意,一个表示理解,还有很多说不清楚的无奈,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记得张大妈抚摸你脸时,你闪了一下,真实极了,说明事先没有设计,而是在她突然刺激下的反应。

修:没想到她会摸我的脸,不过我马上适应了,接受了。

徐:接受得好,因为这个动作是符合你俩的关系。现在影视表演中存在不交流,忽视反应对手的刺激,其实反应对手的刺激,也是自己创造角色的部分。

你和徐秀林都很有激情,但不爆发,控制得恰如其分。这就是技巧。

徐:导演沈好放拍这场戏哭得很厉害,忘了叫停。拍完戏,我和徐秀林倒哗哗地哭起来了。

徐:演员演戏,真真假假,既在戏里,又在戏外。

陈道明说:我要发火了

修:在《我的1919》里,我演外交总长陆征祥,陈道明演顾维钧。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不能老去表现在和约上签不签字的矛盾、痛苦心情。我们俩的戏演到现在还没有亮点。我要发火了!”什么时候发火,他自己也不知道。

徐:陈道明是跟着感觉走的。到该发火的时候会发火的。这是先给你打个招呼。

修:我收到北京政府要我签字的电报后,召见顾维钧。他进来:“总长找我?”我慢慢抬起头来看他,把电报送过去。他看了电报后盯着我看,突然举起电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火了。

徐:陈道明这一拍,你不爆发不行了。

修:太出乎意料了。他刺激了我,我也一拍桌,把压抑在心底很久的话哗哗地倒了出来:“我的良心告诉我,我不能签!”“我不能做时代的罪人,民族的罪人!”“我没有办法去抗争,只能如此。”我一下子跑到里屋跪倒在基督像前了。他追过来:“总长,我们现在还有别的办法。”我说:“我跟你不一样!”这两个人虽都不同意在和约上签字,但他们所处的地位不同,阅历和性格不同,对世界的看法也不同,这么多不同在此发生碰撞,使得本来很沉闷的戏,出现了亮点。

徐:跟徐秀林摸你脸一样,陈道明的突然刺激,你的及时反应,形成了你们之间异常真实的交流,这戏看起来特别鲜活。

修:我特感谢陈道明,他聪明,他的火发得好!

戏路的局限与突破

徐:你演的刘大爷是个小知识分子,《一地鸡毛》中那个争名夺利的处长也是个知识分子,陆征祥则是个大知识分子。看来,这就是你的戏路。

修:演员都有自己的戏路。硬叫我去演个卖猪肉的,我没有信心。

徐:演员嘛,有的戏路宽些,有的窄些,都有局限。局限是绝对的,突破局限是相对的。只能在承认局限的基础上去突破局限。谁不遵守这个原则,必遭失败。中外演员,均有先例。

修:于是之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他演莎士比亚的戏就是不行,演《雷雨》中的大少爷,怎么演感觉都不对。一演《骆驼祥子》的老马,它自然就对了。演《茶馆》的王掌柜就如鱼得水。这是生活阅历决定的。

徐:谢添说《茶馆》里的王掌柜我绝对演不过于是之,我可以演《林家铺子》的林老板,因为我从小就熟悉江南的小老板。王掌柜能演过于是之的只有石挥。

不能唱“独脚戏”

修:前些时候,我在电视剧《九九归一》中演一个当铺的包掌柜。我认为商业片的人物形象要一步到位,一出场就要好坏分明。我为包掌柜设计一个驼背,在左边眉毛上粘上一个大痦痣,上面长出几根黑毛来。粘上痦痣后,左边的脸有些抽抽。我们人艺的首都剧场看大门的老头,由于喝酒太多,神经出了问题,没事左边脸老抽抽,外号“半自动”。我也变成“半自动”了。我化了装给导演看,他哈哈大笑:不要罗锅了,要“半自动”。这个人物的造型我自己也很得意。

徐:剧本没按商业片来写,导演没按商业片来拍,演员也没按商业片来演,惟独你一个在里面唱“独脚戏”。你一出现,我就觉得“跳”。

修:我的表演和其他演员的表演风格不一致,成了“另类”了。

徐:导演没有把握好。《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也是他导的,把握得多好,这部戏差多了。当然,这个剧本也糙,越到后面越草草了事。影片《美丽的家》没有生活,没有内涵,与《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没法比。后者为演员提供了一个成功率很高的剧本。

小品和影视是不同的表演路子

修:在选演张大民的演员中,导演沈好放和我都不同意找相声和小品演员。不是他们不会演戏,而是表演路子不同。他们讲究系扣、铺垫和抖包袱,表演也是夸张的,让他们在影视里表演,你可能哈哈大笑,但演不深刻。我们要找一个理解生活深刻并有功力把它体现出来的演员。最后找到了梁冠华。

徐:梁冠华完成得很好,我写文章夸过他。我不反对小品和相声演员演影视,因为确有适应得好的。但我不赞成把舞台上小品模式的夸张表演带到影视中来。我看小品演员演的电影《绝处逢生》没有“哈哈大笑”,而是觉得他夸张的表演和周围真实的环境那样地不协调,造成虚假,难以接受。

对吹捧文字展开再评论

修:传媒的吹捧太过份,演一部戏就捧上天去,这对年轻人没好处。

徐:中国电影不景气,好片子不多,可“国际影星”“国际巨星”不少。我在美国和西欧七国作过调查,中国电影在那里没有公开上映过,当然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哪来“国际巨星”?大多是出于商业目的在广告中捧出来的。把影星捧得越高,它的商品身价也愈高。媒体炒作也是为了某种利益,不惜糊弄百姓。表演艺术要上去,编导演要努力,但社会舆论协助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胡吹乱捧和炒作的文字只能“误人子弟”。要提倡对吹捧文字展开再评论,才能使评论界的风气逐步健康起来。

上一篇:大摄影师的杰作 下一篇:杨伟光:WTO之后看电视

文档上传者
热门推荐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