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有盆君子兰

时间:2022-10-29 05:53:52

1

如果不是因为来北京,我还不可能认识她。

七月,学校已经放假,我惴惴地和爸商量起去北京的事――虽然我的家乡离北京只有二百多里,我却从没去过,总觉得这是个遗憾。现在我已读高二,我想爸应该会答应我这个并不算太高的请求。

听完我的请求,爸那张黝黑的爬满皱纹的脸微微颤动,他放下手中的筷子,把没有嚼烂的饭咽下去,嘴唇半天没动。

我看着爸,有点儿紧张。

爸的脾气就是这样,他乐意的事从不会卡在嗓子眼儿不说出来。“爸,要不算了,我不去了……”无论爸出于什么原因,不乐意答应我的请求,我都不会反驳――反驳,是对他的伤害。

“去吧!”爸咽了口唾沫,干瘪的喉结猛一动,吐出两个字,低而沉。

见我脸上的笑比夏日阳光还灿烂,爸笑了:“你一个人去,家里人不放心。你呀,到了北京先去你二姑家,让二姑带你玩两天!”说完,爸一扬脖,咽了一口酒,算是结束今天的晚饭。

2

坐在车上,我寻思着这个远房二姑家还有什么人――二姑,我认识;二姑夫,我也认识。他们都来过我家。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给我买了一袋奶糖,特甜。那次,他们没带别人。

车进站。我想,二姑会来接我,爸昨晚已经给二姑打过电话。然而,我下车后,在攒动的人头中并没看见二姑的脸。

二姑没来,来的是个女孩儿。

她手里举着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四个字:接项华军。

项华军,是我。

一个如此眉清目秀的女孩儿,她是谁?我走向她。

“华军吗?”她冲我微笑。

“我是项华军。你是?”

“我是你表姐。”

原来我还有个漂亮的表姐,她是二姑的女儿。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只细腻、光滑、白皙的手牵住一只粗糙、笨拙、黯淡的手。“回家!”她的眉毛弯成月牙,眼睛弯成月牙,嘴角也弯成月牙。

我往回抻自己的手,又被她拉紧,额头竟一下子渗出了汗――别说被一个漂亮女孩儿紧紧牵住手,我以前连不经意间碰到女孩儿的指尖都会不好意思,像棵含羞草。

“走啦!”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拉着一条温顺的小狗,沿街注入人流。

我被她征服了,再没想过把手缩回来。

“表姐,你们家住哪儿?”我问。

表姐说快到了,还说如果我走不动了就坐出租车。我忙说不用。

“下午我领你去天安门广场逛逛。”表姐像跟一个三岁小孩儿说话。

“你领我去?”

“不行吗?”

有股淡淡的清香正从她的发上、脸上、衣服上、手上散发,把我包围住。我竟没有回答行不行,而是冒出一句:“你真漂亮!”

表姐一下子和我面对面,伸了伸舌头:“真的漂亮吗?”

“漂亮!”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听到表姐比蝉鸣还清脆的笑声。

来到二姑家,二姑和二姑父正忙着做饭,家里已香飘四壁。二姑父系了白围裙,把菜炒得“吱啦吱啦”直响。同为男人,我从没见过爸炒菜,都是妈在灶间忙碌。“华军,路上累不累?热不热?”二姑给我拿来饮料,表姐却一把抢去,“喀”地拉开易拉罐,重新递给我:“喝吧!”罐口冒着冰凉的白气。

我喝一口。

“你来!”表姐喊。

我走进她的房间。

房间里没什么特别,吸引我的是窗台上的一盆植物,它有着宽大而厚实的叶子,没有花,我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花?”我问她。

“这都不认识?”

“不认识,我就认识狗尾巴花,农村里遍地都是。”

“君子兰。”

很熟悉的名字。

“你喜欢花?”

“喜欢。”她给君子兰浇水,俯身吹吹叶片上的土,“爸喜欢君子兰,原来一直是爸照料。我也喜欢,爸就送给我了。”

“开花吗?”

“开呀,可漂亮了。”

“比你漂亮?”

“花是花,人是人。”说完,她又笑着补充,“你挺逗!”

不过,在我看来,花就是人,人就是花。

表姐喜欢笑,笑起来眉毛也弯,眼睛也弯,嘴角也弯,连杨柳细腰也弯了。

她嘻嘻笑,面对我。

3

下午,表姐带着我,说咱们坐地铁去天安门广场。

我说就坐地铁,地铁没坐过。

果然是地下跑的火车,连车站都在地下。我们是从五棵松站进去的,地下站台凉气袭人,和地面上的世界仿佛分属不同的季节。买票是表姐的事,我只要跟着她走就行。一列地铁进站,表姐又拉起我的手。我顺从地跟着她迈进车厢。车厢里满是人,我抓住扶手站稳,表姐站在旁边。

地铁的平稳超乎我的想象,速度快得如同从地下卷过的一阵风。

几站过后,我似乎听见表姐说一会儿下车。为方便下车,我往车门处挪,不小心踩到人家的脚,忙说“对不起”。车门打开,我是被众人裹挟着出来的。城市里的车不像农村里的车,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车停了得赶紧下。

“表姐!”我回头喊,傻眼了――地铁关了门,表姐没下车。

地铁开动,表姐在车厢内拼命同我比手势。

我,完全茫然。说实话,现在让我一个人回二姑家,我都找不到路。表姐有手机,我没有,表姐的手机号码我也不知道。

出地铁站的几级台阶,我走得异常艰难。

走出地铁站,一道刺眼的阳光重新照在头顶,令我眩晕。北京的楼高,高得让人心惊;人多,车多,多得让人心乱;大街宽阔笔直,笔直得让人焦躁……站在地铁站出口,我想哭,忽然明白爸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久――爸是担心,那担心不是没有必要――北京不比家乡,只有几条街道,二十几分钟就能走遍,谁家的狗什么样都烂熟于心,自家门前老杨树上的喜鹊窝离村子几里地远就能看见。面对繁华的北京,我觉得,还是家乡那几条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小街更亲切。

我正一筹莫展,一辆出租车直驶过来,在我面前停住。我忙后退两步,看见表姐从车里钻出来。她神色焦急,没有月牙眉,没有月牙眼,也没有月牙嘴。

“表姐!”

“华军!”

表姐一步迈到我近前,抓起我的左手不放:“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表姐,你轻点儿,抓得我手疼。”我想把手缩回来,她没松开,说再也不放手了,得一直拉着。

“地铁开了才发现你在车外,我当时蒙了,忙在下一站下车,回来找你。”

“不是你说要下车的么?”

“谁说要下车?是站我旁边的一个女孩儿说的。”她有点儿不高兴。

“不好意思……”我笑笑,腼腆而尴尬。

这回,表姐不肯再让我坐地铁了,我们改乘出租车去天安门广场。

来天安门广场,才算来过北京。站在那面气势恢宏的古城门前,厚重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让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表姐,你多大?”

“十六。”

“和我一般大。”

“比你大一个月,要不怎么当你表姐?”说完,表姐脸上终于再次出现了月牙眉、月牙眼和月牙嘴。

4

第二天,表姐领我四处转,说要让我开开眼界。我随了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领我经过三零五医院。

医院也要参观吗?我想医院没什么可参观的,北京的医院不过是规模大些、专家多些、设备先进些,可不看病没人想进去。

“哦,经过。”她走得慢,像穿了裙子的蜗牛。

医院门口一个妇女正跟另一个妇女说话,大概是给对方介绍医生什么的,随后,那个妇女就跟她向别处去了。

“你们北京人真热情。”我说。

“什么热情,那人是‘托儿’。”

“托儿”我知道,却不知道北京医院里也有“托儿”。

“表姐,走啦!”这回变成我拉她的手要走。

她没动。

“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说给你听听。”表姐的神情凝重起来。

她说。

我听。

十五年前,大别山区的一对农民夫妇抱着一个病情严重的女孩儿来这里看病。那小女孩儿才一岁,她的爸爸妈妈花光积蓄也没见她好转,只能绝望地准备料理她的后事。当时,一对北京夫妻也来看病,他们得知这一情况,拿出一笔钱继续为小女孩儿治疗。终于,小女孩儿睁开眼睛,从死神那里跑了回来。她的爸爸妈妈得知这对北京的夫妻不能生育孩子,愿意把女儿留给他们――当然,这一做法被拒绝了。谁知第二天,那对农民夫妇竟偷偷走了,留下孩子和一封信。信中说把孩子送给好心人,还说,他们家实在太穷,很难养活这孩子。就这样,这对北京夫妻收养了这个大别山区的小女孩儿,并四处寻找小女孩儿父母的下落。

“找到了吗?”我问表姐。

“不久前终于找到了,她决定回到那里,照顾年迈的亲生父母。”

“那个小女孩儿是幸运的。”我说,“你瞧,一说这样的故事,你的眼圈都红了,你们城里人就是多愁善感。”

表姐抿着嘴唇,笑笑,拉起我走。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没说话。看她的神情,仍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中。后来,路过一家花店,表姐说进去看看。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花草,都叫不上名字。墙角处是几盆君子兰,叶子厚实宽大,比表姐家的那盆还茁壮。看一看价钱,我吓一跳:一千二百元。一盆花么?已是我半年的生活费。表姐也说太贵,随便看看就带我出来了。

“你很喜欢花。”我说。

“我希望生活在花的世界。”

“让所有的花都为你开放。”

“那样,蜜蜂和蝴蝶都不干啦!”表姐笑说,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的皮肤格外白皙。我又问她:“表姐,你上学吗?”

“跟你说实话,我笨,学习一窍不通,尤其是外语,从没及格过。”

“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不像什么?”

“不像猪。”

表姐伸出另一只手,作势要来拧我的耳朵。

5

表姐要去爬香山。

“想爬山,你来我家,出了门就是山,让你爬个够。山上还有野鸡、野兔……”我说。

表姐一下子甩开我的手,是发怒还是撒娇,分不清:“叫你去,你就去嘛!”

我见不得女孩儿这样,于是答应下来,陪她去香山。“你说过的,是你陪我玩,不是我陪你玩。”路上,我告诉她,我有意见。

“知道,表姐就让你陪这一次。就一次,行吧?”

“哪还有第二次,明天我就要回家了。”

“是,回家了。”表姐一脸茫然,她望着山,或是望着山上的天,自言自语,不像和我说话,“人人都有个家啊。”

“干吗一下子这么伤感?”我觉得她变得挺突然的。

她笑笑,说:“不提了,爬山。”

爬山,十个表姐也顶不上我。小小的香山在北京市民眼里算是一座山,在自山沟里长大的我眼里,顶多是座土丘,若非顾及表姐,我可以一路小跑上山顶。

“华军,你慢点儿,等等我。”表姐不止一次在后面喊。

“来来……”在几个稍陡的地方,我弯下腰,一边伸出手一边说,“现在爬香山不是时候,应该等树叶红了再来。”

“可是,没时间了。”

“你要去干吗?”

“我要去一个远一点儿的地方,远一点儿的。”

“有多远?”

“不太清楚,那里应该也都是山。”

我似乎明白了她非要爬香山的原因,问她能不能具体告诉我,表姐望望山顶,回答我还不能――既然不能,我便不再追问。

我顺手摘朵野花送给她。

她拿在手上,贴近鼻尖:“花开得真好!”

“真好。”我也说。

表姐拿着那朵无名野花,上了山,又下了山。夕阳映红云霞,云霞映红脸庞――表姐一脸绯红。

晚上,二姑做了丰盛的饭菜。

饭后,表姐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她说:“记着,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6

高三的生活十分忙碌。

没过多久,我便把表姐的电话号码忘到了九霄云外,但那张纸条一直夹在一本字典里。渐渐地我脑中连表姐的形象也模糊了,她的美丽模糊了,与她牵手的感觉也模糊了。

有一次,我隔着玻璃望见校长室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碧绿的君子兰,才再一次记起表姐的模样和她的君子兰。

我去图书馆翻书,翻到如下文字:

君子兰又名大花君子兰、剑叶石蒜,石蒜科君子兰属多年生常绿草本。它原产南非,其拉丁名称为“Cilivia”,含有高贵、富有、美好之意。君子兰的园艺栽培到目前为止已有170多年的历史。1854年,君子兰传入日本,20世纪30年代君子兰传入我国。君子兰的名称是日本理科大学教授大久保立郎在日本明治52年以其拉丁文名字所蕴含的富贵、高尚、美好的原意而命名的。

“表姐,你还好吗?”

想着她的君子兰,我再也无法忘掉那个漂亮的爱花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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